薛池的腿上傷口已經不再疼痛了,隻留下了一道疤痕,她捋起褲腿看了看疤,長長的籲了口氣,讓人燒了水,灑了花露,徹底的把自己洗了個幹淨。


    融家針線房來量了尺寸,要給她新做八套秋冬的衣服。


    薛池隨意撿順眼的花色挑了幾尺布,針線房的人才魚貫退了出去。


    這時青書走了進來,附著薛池的耳道:“姑娘,門房上的婆子偷偷送來一封信。”


    薛池一喜,直以為是時謹送來的,但拿到手上看見封麵上的娟秀字跡,便知猜錯了。


    拆開一看,卻是淩雲。


    薛池身在內宅,染病的消息隻親近的幾家人才知曉,淩雲身在傾月坊,自是無從得知,來信不過是閑閑的問候近況,末了卻似無意的提及近來被綁的攝政王一事。


    薛池見到此處,想起淩雲當年曾與攝政王議親一事。想來淩雲以為她與宮中關係親近,隻怕知道些□□消息,這才假裝不經意的來詢問。


    不由暗道正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淩雲身陷囹圄,不見攝政王念舊情搭救。如今攝政王落難,淩雲卻依舊掛心。要知道淩雲自認身份低賤,為怕牽連薛池,尋常並不與她聯係,此際卻破了戒。


    不過攝政王那樣的風華,若與他有過一段,恐怕也是很難忘懷。


    薛池歎了一聲,提筆給淩雲寫了迴信,直言不知攝政王情形。但猶豫片刻,還是安撫的寫道隱約聽說有了些眉目。


    迴完這封信,便欲出府去,迎麵卻見正有婢女引了曹六過來。


    曹六見了她,微笑著站定,揖了一禮:“表姐,有禮了。”


    薛池微怔:“表弟怎麽來了?”


    曹六微垂著頭,略有些羞澀道:“母親同我一道來看姑姑,她們說話,讓我來尋表姐玩兒。”


    薛池呃了一聲,並不想獨自招待他,但“融嫵”跟他才算真表親,府裏其融家人卻是不大扯得上關係的,一時沒了辦法,琢磨片刻才道:“你們愛玩的,我倒不懂了,今兒個聽說大哥哥休沐,便叫他來做陪吧。”說著也不等曹六反對,立即讓青書去請融語淮。


    曹六微有點失望,但他並不擅長提出反對意見,便也笑著點了點頭。


    兩人便在湖邊的花架子下坐了。


    曹六抿唇斯文的笑道:“表姐,我新近寫了個戲本子,正是上迴表姐說過的‘得道成仙’,我請了寶音班的戲子將它排出來,表姐得空了可要去看?”


    薛池眼前一亮,不免有些意動。


    曹六又道:“表姐上迴說主角兒最末了成婚生子俗氣,破碎虛空而去才最是新奇的。”


    薛池想起來確實是自己說的,心道人家好端端的因為自己的話改了結局,若是連看也不看,未免不近人情,便道:“等會大哥哥來了,咱們一道去看看戲排得怎麽樣了?”


    曹六彎著眉眼一笑:“好。”


    說話間融語淮已是來了,他最近因身上有差事,又要照顧母親,不免清減了些。他與曹六也是相識的,雖不喜曹六身上的酸腐氣,但麵子上總過得去,少年人相處並未過多的將長輩間的齟齬考量進來。


    薛池同融語淮將情形一說,融語淮立即明白薛池並不想與曹六單獨相對,盡管他不愛看戲,也義不容辭的相陪,三人各帶了從人,往寶音班去。


    寶音班在城西有棟三層的大樓,第一層是大堂,正中是戲台,第二層是圍著下頭戲台淩空一圈的雅間,第三層才是戲子們居住排練的地方。


    薛池之前與平城貴女們往來時,也曾來聽過兩迴戲,隻是興趣不大罷了。此時到得寶音班門外,見四處停滿了車轎,往來人群十分熱鬧。


    薛池剛扶了融語淮的手下車,便見旁邊一輛車裏下來一人,薛池定睛一看,竟是淩雲扶著她的隨身侍從小晉下得車來。


    薛池張口便喚:“淩雲姐姐!”


    淩雲聞言抬頭來看,隻見端的是花為容月為貌風為骨,傾國傾城。


    頓時一旁的曹六唿吸便是一滯,竟是看呆了去。就連融語淮也一時失神。


    淩雲站定了,因有外人在,並不肯受薛池這聲姐姐,向她福了福身:“見過融姑娘,見過兩位公子。”


    薛池笑道:“這可巧了,姐姐莫非來看戲的?不如一道?”


    淩雲稍一猶豫,便點頭應了。


    曹六木愣愣的盯著淩雲,走路都變成了同手同腳,一邊侍奉的香兒不由銀牙咬碎,忙不迭的上來扶了曹六一把,曹六這才迴過神來,扭頭看了看香兒,皺著眉一把將她揮開。


    融語淮倒是早就迴過了神,然而人皆有愛美之心,他亦是忍不住要多看淩雲一眼。


    這寶音班裏分了好幾隊人,分別擅長不同的曲目,輪著上台表演,此時台上正上演一出《折桂記》。曹六卻不是領他們來看這個,而是領著他們直上了三樓,去看另一隊私下排戲的地方。


    曹六如今身份不同凡響,也是皇親國戚,又舍得花銀子,寶音班主得了消息,圓滾滾的身子差點從樓梯上一路滾下來迎接,點頭哈腰的道:“六爺您要的戲正在緊鑼密鼓的排,隻是行頭道具還在趕製……”


    曹六溫文爾雅的笑,偷看了淩雲一眼,揮了揮手道:“先看看唱得怎麽樣。”


    劉班主笑著道:“這可是讓王大家一句一句教著他們唱的,保管錯不了。”


    幾人上了三樓,進得間小廳,便看見一隊人,雖然沒著戲服,但架勢十足,一板一眼的唱著。


    曹六隻管寫了本子,但這本子怎麽演,什麽地方該唱什麽腔,大有講究。原本他這樣玩票性的本子也沒人會看在眼中,但誰教他是皇親國戚呢,竟專門找了德音班的鎮班之寶王大家來排這個本子,一句一句怎麽唱皆都仔細揣摩了,簡直是拿著狙|擊|槍來射小雞。


    曹六凝神去聽,果然滿意。薛池和融語淮更是完全沒意見了。


    劉班主抹了把額上的冷汗,總算鬆了口氣:就怕遇上不懂裝懂的,瞎不滿意,瞎亂改。


    還好曹六一向溫和,並不與人為難,這戲本子唱得確實也好。


    曹六同劉班主交流,淩雲覷了個空,悄悄的同薛池說話。原來她今日難得告了假,到了融府外頭,拿銀子收買了門房婆子給薛池遞完信後便隨意逛了逛,想著便來德音班看看。她們傾樂坊的歌舞雖同戲曲不同,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也是常會尋空看看戲的,不料與薛池正巧在戲班門口遇上了。


    薛池同她輕聲說了兩句,一抬頭就見曹六心不在焉的同劉班主說著話,卻不停的扭頭看淩雲,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幾人聽了半出戲,從德音班出來,薛池就想迴府去,實在曹六看淩雲的眼神太灼熱了,她怕生出事端來。


    不想曹六卻道:“聽了這半日,聒噪得很,不如去茶館坐坐,清靜的飲杯茶。”


    融語淮並不知其中玄機,便道:“也好。”


    淩雲還想同薛池多說兩句,便也點頭應是。


    薛池一陣無語,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她便提議道:“我曉得一家茶館,最是清淨。”便領著眾人往半日閑茶館去,自是想趁機見一見時謹了。


    幾人的車轎在半日閑茶館門前落下,薛池進得門去,茶館掌櫃見來了一群人,很有眼色,並不敢上前來露出和薛池十分熟識的樣子,隻是熱情的上來:“幾位大堂坐還是樓上雅間坐。”


    曹六向香兒示意,香兒便拿出半角銀子來扔給掌櫃:“要個雅間。”


    幾人被引著上了樓,進房坐下。香兒又吩咐:“上一壺雪綠,有什麽拿手的茶點果子都上來些。”掌櫃應聲往外退,薛池看他一眼,他便擠了擠眼睛,用手指頭往左邊指了指。薛池便知時謹在左邊房裏,心中便是一喜。


    她說不得兩句話,便借口要去方便溜出房來,直接去推了隔壁房的門。


    門吱呀一聲開了,她探頭一看,見一人逆著光站在桌後,身形高挑,一時看不清眉目,低頭看著手中的一張紙。


    他聽見門開的聲音,抬眼看了過來,眼神藏於逆光之中,卻莫名有種嚴厲的威壓,薛池一下被鎮住,覺得自己冒然進來是個錯誤。


    時謹將手中紙張卷起,用繩子係上擱在一邊,微微一笑,嚴厲的神情化為無形:“薛姑娘來啦。”


    薛池嗯了一聲,頓時站在門口,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時謹見過她古靈精怪的樣子,見過她熱情洋溢的樣子,見過她爽朗開心的樣子,甚至見過她難得羞澀的樣子,就是沒見過她這樣無措的樣子,頓時明白方才嚇到她了,便放緩了語氣朝她招了招手:“來。”


    薛池心中一鬆(盡管她不明白為何別人像招小狗一樣招她過去她還鬆了口氣的原因),她又恢複了神采,麵上帶著笑容腳步輕盈的走了過去。


    時謹上下看她一眼,見她麵色紅潤:“可大好了?”


    薛池微向前傾身,半垂著頭,背著手,腳跟在地上不自在的旋了旋,點了點頭:“都好了,還要多謝時公子想得周道,替我安排了胡大夫圓謊呢。”


    時謹點了點頭,坦然的受了。


    薛池覺得有點不對,時謹不是該更溫和一點,告訴她“不必客氣舉手之勞”麽?怎麽今天看他言行,霸氣很多啊。


    她有點傻眼,目光一移,看到桌上堆了一堆紙卷,都同時謹方才所看過的紙卷一模一樣,淡綠的紙色,卷成卷,用暗黃色繩子係著。


    薛池自然而然的琢磨:帳本?不是這樣的吧。


    時謹不以為意:“今日來得正好,來了種新茶……”


    話未說完,門口便有人遲疑的喚:“嫵姐兒……”


    薛池驚訝的迴過頭,見淩雲站在門口。


    原來淩雲正是追著薛池出來的,然而她此刻目光卻並沒看著薛池,而是怔怔的看著時謹,由於逆著光,她雖一時看不清時謹的麵容,但隻看他的身形,便讓她有些失神。


    薛池心道今日古怪啊,曹六和融語淮愣愣的看著淩雲,淩雲又愣愣的看著時謹,莫非這發愣還會傳染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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