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池糊裏糊塗的就被留在了宮裏。


    迴過神來一想,橫豎太後是想修複姐妹情份,又有曹家二老橫在中間,不會將她怎麽著,索性安心住在宮中開開眼界好了。


    除了信娘,青書、絳衣、重紫、疊翠幾個丫頭,太後又安排了個女官給薛池,令一行人安置在熙華殿。


    越女官領著薛池穿過重重通天曳地紗簾,見薛池被眼前的富麗堂皇震懾,便笑著道:“太後娘娘早令人將這熙華殿修繕一新,就備著讓姑娘來住的。”


    薛池心道此處距太後住的慈寧宮隻有一盞茶的路程,地理位置上佳,怎麽會輪得到她來住呢?便問道:“這熙華殿十分華美,該是早有人居住,怎會空置?”


    越女官知道這位融姑娘在太後心中比旁人不同,有意引著她說話,此時見她發問,更是知無不言:“原先是住著舒太妃,今年太後娘娘將眾太妃俱遷往西苑,此處才空了出來。”


    薛池默然,忽聽得背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迴頭一看,便見一個明黃色的小身影直奔過來,後頭還跟著一群人小跑著跟隨。


    那人跑到跟前薛池才看清,原來是個男童,一身龍袍,頭束玉冠。


    薛池心中略一思忖,便知這是她的皇帝表弟了。


    男童長得白白胖胖的,十分可愛,此時跑得氣喘咻咻的麵上泛紅。他轉著眼睛盯著薛池看,須臾之間便笑了起來:“嫵表姐!”他下了朝便是急匆匆的來了。


    小皇帝已經滿了十歲,雖然壓在他身上的重擔使得他比尋常孩童要穩重,但仍是有股壓不住的天真幼稚,他顯然對薛池十分好奇。


    薛池剛要福身,小皇帝就往前邁了一步去扶:“表姐不必多禮。”


    皇帝這麽友好,薛池於是非常上道的順勢直起了身,笑著道:“多謝皇上。”


    小皇帝龍軀一震,雙目微睜。


    薛池正仔細的觀察自己平生所見過的第一個活著的皇帝,便將他的神情俱收入眼底,心中思忖:他這樣子的年紀,大概還並沒做好孤家寡人的心理準備吧。


    果然小皇帝露出一絲欣喜:“表姐此番入宮,便長住一段時日才好。”


    大約是這一年來他身份驟變,原先幾個玩伴再不敢同他隨意說話,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更不用說了,天生就處於敵對之位,便是如今他登基,對方心中灰燼也未必全滅。


    反而是曹家幾個表兄、表姐倒來得親呢,隻是也不如薛池這般大方。教小皇帝一下便生出了些親近之感。


    薛池笑道:“常來常往便是,長住卻是不便,我心中掛念娘親。”


    小皇帝哦了一聲,露出思忖之色,小曹氏身份尷尬,縱為天子姨母,卻也不好明裏相幫。


    薛池也並沒想過利用一個十歲孩童,忙轉移了話:“天氣炎熱,皇上出了汗,快洗漱一番。”


    果然隨行之人俱帶了便服,替皇帝換下了厚重的龍袍,又鬆了發冠,擦洗過後皇帝一身輕鬆,便道要手談一局。


    兩人在涼榻上坐下,薛池成竹在胸的下了一子。小皇帝見薛池一派大師風範:麵上雲淡風清,落子毫不遲疑,舉手不悔。頓時肅然以待。


    然而越下,他眉頭擰得越緊,抬眼看了薛池數次,終於忍不住了:“……表姐,你是讓著朕?”


    薛池啪的落下一子:“何來此言?我可是盡我所能。”


    皇帝狐疑的又看了半晌,發覺她真不是讓棋,他對於讓棋深有體會——誰不讓棋給他啊?以致於各種隱蔽的讓棋他都不需看出痕跡,已然有了一種直覺!


    這位表姐還真是就這水平——一手臭棋!


    小皇帝忍不住就笑了:“表姐棋藝堪憂。”


    薛池不以為恥:“消磨時間而已。”


    小皇帝發現先前種種以為她“奇招迭起”原是“亂拳出擊”,自己果真勝她數籌,一時又是好笑,又是滿心成就感——他畢竟隻有十歲,竟能真正的勝過一位十七歲的表姐!


    小皇帝樂不可支的下完一局,又拉著她再來兩局。


    薛池渾不在乎,又不掉肉又不掉銀子,怕什麽!


    小皇帝滿麵笑意道:“表姐不如拜朕為師。”


    薛池斜睨了他一眼:“好啊。”又伸出手來:“給些拜師禮,可說好,從此徒兒就要靠師傅照應了。”一臉的憊懶。


    小皇帝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好說,好說!”連忙招手道:“小安子,快去將那方田黃石取來!”


    小安子是小皇帝隨行的太監,聞言一溜煙的跑去取了來。


    小皇帝從小安子手上接過木匣送到薛池麵前打開:“你看!”


    匣中絨布上放著一塊黃色石料,通體透明純淨,潤澤無比,似一塊凝固的蜂蜜。


    小皇帝道:“這是一方田黃凍石,用來雕刻印章最佳,給表姐做一方小印好了。”


    薛池閱讀過《珍寶鑒》,知道這田黃凍石萬金難求,是印章頂級材料,小皇帝用這個來做收徒禮,又文氣又豪氣。當下笑著接過,逗小孩一般道:“多謝師傅。”


    小皇帝眉頭一皺,不樂意的哼了一聲。


    薛池嗬嗬的笑,站起身來正式福了福,收起笑容肅然道:“融嫵見過師傅。”


    這一聲讓小皇帝身心舒暢,竟比旁人山唿一萬聲“萬歲”還要痛快。他連忙攙起了薛池,一臉按捺不住的笑意:“往後私下我們就以師徒相稱。”


    薛池心道:不就是角色y嘛!陪小朋友玩要有耐心。她也是給同村小學生當過家教的好不好!那些小鬼才真叫搗蛋難伺候,眼前這個小皇帝真可以說是乖孩子了。


    一個小師傅,一個大徒弟,正是滑稽可笑,身邊服侍之人都看得怪異無比,偏兩人一本正經。


    **


    老太太聽說小曹氏迴了府,有心叫她來問話,卻始終不好做得太過急切,隻得按捺。


    小曹氏更衣卸妝後斜躺在貴妃榻上,半閉著眼睛。


    柴嬤嬤坐在她上首,拿著篦子給她通頭,一邊碎語道:“也不知大姑娘能否應付得來……宮中規矩多,她又是個慣沒規矩的,唉,隻能盼著太後娘娘瞧在您麵上了。”


    小曹氏聞言,眼中不由閃過一抹厭惡,旋即閉緊了眼睛,雙手攥拳。


    自從曹芮華入了宮,姐妹兩個鮮少見麵。


    在小曹氏的記憶中,閨中的姐姐是溫婉可親的,入宮後不得誌的姐姐是哀傷中帶著柔韌的。


    可是今日,上麵坐的這個人笑語間就強勢的不容置喙的決定一切,陌生得讓小曹氏隻覺得從不相識。


    **


    薛池沉沉的一覺起來,打了個嗬欠,越女官一邊看著趕緊垂下了眼簾。


    果然薛池更不文雅的抻了個懶腰,她轉眼一看,見一旁有個香爐正嫋嫋的升著縷青煙,便道:“這是燃的什麽香?”


    越女官道:“是安神香。”


    薛池道:“怪道比平日睡得沉些,隻是我卻不喜燃香,往後不必了。”


    越女官連忙應下,領著一眾宮人服侍薛池洗漱,反倒是薛池自家幾個丫頭束手束腳的在一邊看著。


    一時用過早膳,薛池問越女官:“是否要去給太後娘娘請安?”


    越女官心道這都是什麽時辰了才想起這頭來!麵上卻是笑著道:“太後娘娘早說了,姑娘隻管隨興,不用管這些規矩,午膳時再過去就成。”


    薛池哦了一聲,又問:“那有什麽好玩的?”


    越女官道:“姑娘可要去禦花園一遊?園中不但有奇花異草,還養了孔雀、梅花鹿……”


    薛池不待她說完,便直道好。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禦花園去。


    若是往年,越女官並不敢有此提議,宮中妃嬪眾多,隨便衝撞一個也是事端。不過如今眾太妃都被遷入西苑,輕易不許出來,皇帝又隻十歲,並未選妃,薛池入禦花園便如入無人之所了。


    薛池逛了一路,隻覺皇家園林果然絕妙,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奇花異草間各種靈動的小動物早已不懼人聲,歪著頭打量來人,有如仙境一般。


    她走得腳累了,便往小徑邊一塊大石上要坐下,越女官連忙攔著,拿了塊帕子鋪了才讓坐下。


    薛池環顧四周:“這園子可真大。”


    越女官道:“這還隻走了十之二、三,姑娘要看完,不坐步攆是不成的。”她早喚了一架步攆在後頭跟著,隻待薛池要用。


    薛池點了點頭,隨意的轉頭一瞥,突然全身僵住。


    隻見在一片芳菲簇擁的小徑之中,緩緩走來一人。


    他身形高挑而挺拔,身著一身玄色直裰,未著發冠,藍色的發帶被風揚起,麵如冠玉而神情淡然,竟不似凡間之人。


    薛池看得心中一陣緊張,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此人正是七爺。


    大約她在他麵前盡是出糗,此時情不自禁的一骨碌的站了起來,盯著他道:“你,你……”


    然而身邊眾宮人已經拜了下去:“奴婢參見攝政王,攝政王千歲千千歲。”


    薛池瞪著眼,張著嘴,一時腦中一片空白。


    攝政王隨意道:“平身。”掀起眼皮來看她.


    淡淡的視線讓薛池更緊張了,她按住胸口,大喘了幾口氣才道:“臣女參見攝政王。”一邊說著,一邊慢慢的恢複了常態,端正的站好福了下去。


    攝政王還是頭一迴見她這般規矩正常,不知為何竟是微微勾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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