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池的這些動作,到底也沒能瞞得住小曹氏,她愣了半晌,才無奈道:“真是個促狹鬼!”


    柴嬤嬤看她一眼,發覺小曹氏私下的口氣已是親呢了許多。


    此際薛池言行同她們所要的閨秀作派截然不同,擱在被困小院中時,小曹氏必然要將薛池喚來仔細調|教,然而此時小曹氏雖語帶無奈,眼底卻有些笑意。


    柴嬤嬤心中暗道:也是假戲真做,情份處出來了。


    柴嬤嬤對薛池的態度不覺間也隨著新的認知發生了變化,她笑著道:“也就是她這樣不按牌理出牌,才能把那一位憋得內傷呢。”


    小曹氏忍不住笑著搖頭。


    小曹氏新近調到身邊聽用的丫鬟思無從屋外進來迴稟:“夫人,馬車都備好了。”


    小曹氏聽了道:“去看看大姑娘好了沒,好了讓到我這兒來。”


    話剛落音,薛池的笑語已經傳了進來:“好了好了。”


    她一個小躍步邁過門檻,活潑得就像隻小鹿。


    小曹氏見她穿著條俏麗的綠裙子,雙目明亮,頭發雖因沒上頭油顯得有些毛糙,但又有幾分可愛的稚氣。心中不免有些喜歡,又有些傷心:若是嫵兒也能如她一般就好了,那怕沒有個閨秀樣子,到底不是死氣沉沉的。


    可念及融嫵的死氣沉沉正是自己漠視所造成的,這一瞬間小曹氏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悔意。


    她曾經自己也是個懵懂的孩子,突逢驟變,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呆在那小院中,時光仿佛就此停住。直至今日,也許是年紀到了,也許是處境變了,那一絲母性竟突如其來的湧出,卻隻餘下了疼痛和悔恨。


    小曹氏側過臉去,用帕子遮住了臉。


    薛池的笑容一頓,走上前去側著身子,將腦袋斜伸到小曹氏麵前,一副探究的模樣。


    小曹氏本來紅了眼眶,一見她這副模樣,不免往她額心戳了一指:“什麽猴兒樣子!”


    薛池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雖有‘後浪推前浪’之說,可我再青春逼人,也無法將您襯得老了去,萬萬莫暗自傷懷什麽‘年華易逝、青春易老’!”


    小曹氏那裏是感懷這一樁,到底被她幾句歪纏逗得笑了:“瞧瞧,滿嘴胡唚,原來教的竟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


    薛池眼往柴嬤嬤處一橫:“您當我願意學!還不是怵您那根藤條?現在可抽不著我了!”


    現在明麵上可正經是融伯府大姑娘了,柴嬤嬤再不敢動手的。


    柴嬤嬤聽了不由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


    小曹氏歎了口氣:“好了,我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匹野馬。但從前教的到底是有用處的,你慢慢都能用得上。”


    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裙擺:“走罷走罷。”


    薛池應了一聲,高興的隨著小曹氏往外走去。


    今日是小曹氏領著薛池迴榮恩公府去的日子。


    前一日太夫人吩咐下話來,伯夫人非但不敢阻攔,還要幫著備禮,不免又添了一樁氣來。


    馬車緩緩的出了融伯府,行過了四條大街,往右一拐思無就指著一角圍牆道:“這就是榮恩公府了。”


    思無是榮恩公府專送來的丫鬟,心知小曹氏從未見過擴建後的府邸,因此在一邊悄聲指路。


    小曹氏雖知今時不同往日,但也不免吃了一驚:“擴建到了此處?豈不是將當年的林府潘府都圈進去了?”


    思無道:“婢子並不知林府、潘府,不過倒是聽府中老人說過這一片宅子是早就買下來了,不過改建起來還是這一年的功夫。”


    小曹氏默然不語的在簾縫中望著這幾乎延綿不絕的圍牆。


    薛池也是同樣興致勃勃的看著,隻終於見著了兩扇朱漆大門,門上嵌著四十九個門釘,兩個瞪目露齒的獸頭銜著門環,門前兩側立著兩尊威武石獅,上頭一塊門匾書著“榮恩公府”四字。


    薛池暗道:光這大門的氣勢就勝過敬安伯府太多。


    門邊立著一個青衣婆子,伸著頭張望,一眼看到小曹氏等人的馬車,立即大聲道:“姑太太、表小姐來了,快開大門!”


    一群仆眾一湧而上,推開大門卸門檻。


    那出聲的婆子連忙迎到車窗邊:“姑太太、表小姐,老太君和老國公等了多時了。”


    小曹氏挑開車簾子看了她一眼:“你是……柳全家的?”


    婆子一張臉笑成了一朵菊花:“姑太太還記得奴婢,真是奴婢天大的造化!”


    小曹氏微微一笑:“怎麽不記得,你一直是最得母親看重的。”


    柳全家的道:“都是老太君給的體麵,今兒可不又給了一樁天大的體麵讓奴婢能來迎姑太太和表小姐?”


    她一邊說,一邊跟著馬車往前走,臉上堆著笑道:“老太君念叨了一個月了,晚晚睡不著,眼見著就瘦了一圈。”


    小曹氏此時才有些動容了。


    柳全家的連忙又道:“好在精神頭還好,太醫又來看過,說並不要緊。”


    小曹氏這才放心下來。


    馬車緩緩繞過影壁,停在一處紫藤架下,紫藤架後正有幾步台階,台階上是扇月亮門,馬車上不去了。


    一邊已經停好了兩抬轎子,柳全家的搬了張凳子放到車門邊,喜氣洋洋道:“請姑太太、表小姐下車。”


    簾子一掀開,小曹氏一隻蔥綠色蝶戀花紋樣繡鞋就踏在了黑漆凳上,她彎著腰鑽出馬車,在柳全家的攙扶下了馬車在地上站定,這才轉臉去看薛池。


    薛池輕盈利落的下了馬車,抬手就想扇風,小曹氏已是眼明手快,不動聲色的一下牽住了她的手。


    小曹氏道:“走罷,到了屋裏有冰山就不熱了。”


    兩人坐上了轎子,穿過九曲迴廊便看到個碧水湖,湖水中蓮花爛漫開成一片,延綿鋪向遠方。


    柳全家的笑道:“姑太太,這碧水湖可是老國公下的令,讓挖大了三倍,種了各色蓮花。整個平城也就咱們家園裏的這湖最大,湖水中間還建了個水榭,您看看,就在那。”


    柳全家的手一指,薛池順著看去,隻見有個建築正在蓮花深處,離得遠了卻是看不清楚,這湖規模可真夠大的了。


    柳全家的繼續道:“每年蓮花開的時候平城各家姑娘就愛到這水榭上頭來開詩會。”


    小曹氏笑了笑,想起了幼時她因為名字中有個蓮字,就極喜歡蓮花,非要多加種植,使蓮花數倍於家中其他花卉,成為花中之王才甘心。


    如此走了三盞茶的功夫,就遠遠的望見一座月亮門,門前一株經年的榕樹,樹冠鋪展開來遮出一片陰涼。


    些時在門前的樹陰下便看見一群人正翹首以盼。


    小曹氏拎著裙擺下了轎子,一時竟頓住腳步,情怯起來。


    薛池站定一看,見為首二人一人是個清瘦的老頭,顴骨高而更顯眼窩深陷,目光睿智而深遂,留著把山羊胡子,須發皆有些斑白了,穿著件青緞福紋團花道袍,負手而立。


    另一人卻是個老婦人,長相與小曹氏有五分相似,身形嬌小,臉上的皮膚鬆弛下來,仍看得出秀美的臉型。此時她雙目含淚,駐著拐杖往前走了一步,聲音像是發不出來:“我的兒啊!”


    小曹氏看了看她花白的頭發,有些佝僂的身形,一時間心中酸楚,種種怨恨都壓了下來。她不敢置信的上前幾步扶住了老婦的手:“娘?!”


    兩人抱著嗚咽起來。


    薛池最看不得這情形,一時間不免別過頭去,心中發酸。


    兩人這一哭,也引得身後一群人跟著抹眼淚。


    好一陣才有個圓臉婦人上前來勸:“母親、小姑快莫傷心了,今日得見是好事,總算是苦盡甘來,往後不必擔憂了。咱們快進屋去,小姑累了一路,正該洗把臉喝盞茶才是。”


    又有個長臉的婦人來勸:“母親光顧著傷心了,可有個寶貝疙瘩沒瞅見,保管您一見就隻剩下歡喜了。”


    龔老太君拿帕子擦了擦眼,有所意會的朝薛池看來。


    那長臉婦人笑道:“快來瞧瞧,這麽水靈姑娘,可把咱們家的都給比下去啦!”


    龔老太君一時又湧出淚來,朝薛池伸出了手:“好孩子,你受苦了,快來給我看看。”


    薛池乖順的走了過去:“外祖母。”


    龔老太君一把抱住了她,心肝似的看個不夠,好一陣才緊緊的攥住了她的手往裏走:“走,進屋去,進屋去。”


    一行人進得屋去,小曹氏和薛池一路在車裏捂著出了一層汗,此時便重新洗臉梳頭,又換了身衣裳,這才坐下來喝茶。


    薛池又將親戚認了一遍。


    圓臉的婦人是大舅母,長臉的婦人是小舅母,聽說還有個三舅在外任官暫不得見。


    曹家上下的姑娘少爺也不少,但與融家不同的是曹家上下都捧著薛池,姑娘少爺們都朝著薛池露出善意的笑容。


    龔老太君更是拉著薛池的手一直也不放,硬是將她按在身邊半步也不許離,滿是心疼的問著薛池過的什麽苦日子。


    薛池除了在那小院中受了一年半的束縛,卻也沒餓著沒凍著,不算什麽苦,況且她也不願意龔老太君傷心,隻管輕描淡寫往好了說。


    誰知她這樣一乖巧,倒教龔老太君更傷心了,她抱著薛池又是一頓好哭:“咱們家的姑娘那裏需要這般看人臉色,那裏需要這般乖巧?”


    說實話,曹家釋放的善意和親近比融家強出來太多了。


    融家那樣的薛池不怕,但曹家這樣燙心窩的薛池反倒有些害怕,給唬得手腳僵硬,木木的坐著。


    小曹氏一眼看見,竟然忍不住撲哧一笑:“好了,母親,您可別被這猴兒唬了。她那裏是什麽乖巧人,不翻了天都算是好的了。”


    龔老太君一聽,板起臉來瞪了小曹氏一眼:“好好一個孩子,你做娘的倒來敗壞她!”說著也是忍不住一笑。


    幾人間傷心之餘,莫名的一些尷尬在這一說一笑間又散開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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