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清晨,濃霧籠罩著卓爾。紮曼這個極北之地的小村莊。天還沒亮,周圍的大山和森林還都沉睡在黑暗母親的懷抱裏,村子裏的曬穀場上就傳出了熙熙嚷嚷的人聲。這裏豎立起了高大的火刑台。

    “真見鬼!拉曼,你不覺得今天天冷的有些過分了嗎?”士兵紮斯一邊扛著木頭,一邊不住地停下來搓手。他的手在冷霧裏凍得發紅,大拇指和小指腫的像熟透的胡蘿卜。

    “別大驚小怪的!你們這些南方佬就是多事!受不了可以滾迴南方去。”旁邊一個同樣在忙碌的漢子渾身正冒熱氣。他已經脫去了厚重的鹿皮外套,隻穿著一件破舊的襯衣。看見紮斯停下來搓手,沒好氣地說,“使點勁幹活,就不冷了。俗話怎麽說來著——冷天凍死懶漢!”

    呸!蠻牛!紮斯啐了一口。硬著頭皮繼續幹活。不對勁!這天氣真的很不對勁!他瞥見自己嗬出的團團白氣,它們一離開溫暖的人體,就立刻變成了白茫茫的霧氣,和周圍飄蕩的冰冷白霧一樣。

    紮斯來北方已經六年了,這個時間不算長,也不算短。雖然他還沒像北方人一樣習慣這裏冬天的嚴寒,可至少在這個時候,還不會冷的直打哆嗦,手腳上也不會長凍瘡。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他停下手裏的活計,望著灰色天幕下高高的火刑台,心裏一陣發毛。自從光明教會從東方傳來,一個自稱真神之子的神秘人物將這種信仰傳播開後。五百年間,這個原先隻有十幾個門徒的小教會經曆了迫害、屠殺、反抗,越來越龐大。當初隻有妓女、屠夫才參加的小教會,如今成了國王、皇後的禮拜聖堂,於是,他們也開始迫害別人了。

    三百年前,南方的瓦斯曼大帝國皇帝柯文納斯一世宣布光明聖會為國教,並讓出伊斯倫布城作為教宗的禦息地後,這種迫害立即變本加厲。各種心懷叵測的人借口真神的聖戰擴張土地,屠殺其他宗教的信徒和祭司,焚燒書籍,控製文化,愚化百姓。不到一百年,亞斯蘭大陸原先的信仰已經有八成都消失了,先是瓦斯曼帝國的周邊國度和地區,後來,連這遙遠的北方聯盟也受到了影響。而且,這還成了大多數不光彩的戰爭的借口。

    借著神的名義謀取私利,是人類慣用的做法。它的好處是,讓一切難以啟齒的鄙俗行徑,變得堂而皇之。

    這種情況下,北方聯盟的選帝侯們需要一個平靜的宗教氛圍,來緩解政治與領土上的爭端。他們聚集在一起,下達了著名的“科倫敕令”——完全放棄這裏世世代代對‘舊神’,他們稱之為‘瓦拉納斯’的神明的信仰——他是冬天,大地,精靈和生命本身的保護者。

    舊的信仰被連根拔起——這也是紮斯來到北方的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是貧窮)——追捕那些舊神的祭司和信徒。

    這會觸怒舊神的!紮斯不安地望著村莊北麵如同鐵壁般的密林,那裏是王國北端的邊境,是冰之海的起點,是舊神的聖地。我們的巴掌已經揮到這片土地主人的臉上了!他搖搖頭,把這個想法甩出腦袋。雖然改信了光明聖會的真神,紮斯從骨子裏還算是舊神的信徒。

    “快點!快點!燒完這最後一個我們就可以迴去了!”遠處傳來托利教士的聲音。他是個五十歲出頭的男子,瘦的活像根蔥,一雙小眼睛閃爍著比毒蛇還要陰冷的光芒。跟在他身後的是這裏領主的幼子,艾格爵士,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三個月前剛剛受封為騎士。火紅的頭發,一臉未脫的稚氣。紮斯覺得他更合適做一個跟班,而非貴族。

    “真見鬼!”老教士低聲罵道,甩去了黏在腳上的一坨牛糞。

    “你們這些肮髒的!不信神的!沒教養的!”托利教士像個老洗衣婦那樣咒罵個沒完,一邊吆喝著像托斯這樣的士兵趕快忙手中的活。

    天色漸明,村民們陸陸續續地來到曬穀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三三兩兩,步履沉重。紮斯注意到每戶人家都沒有生火做飯,他們的手裏都攢著冷麵餅。他們本來是要參加收獲節的,可他們在哀悼,紮斯想,他們在乞求舊神的寬恕。和他一樣,這裏的人對真神其實沒什麽好感,隻是畏於國王的鐵騎和刀劍的冷酷,不得不做出唯心的順服。

    他歎了口氣,將手頭的最後一根木頭搬上火刑台。木頭‘啪’地一聲從肩頭落下,紮斯覺得自己的心也落下了。這是最後一個,希望別是最後一次!這個高達八尺的巨大火刑台終於完工,佇立在陰霾的天空下,好像一隻猙獰的怪獸。

    托利教士得意地望著自己的傑作,滿意地點點頭。他是瓦斯曼人,教廷裁判所的法官,受到教宗的直接委派,前來推行真神的榮恩。與其他執行法官比起來,這位托利教士法官尤其盡職,這點集中表現在他對於燒人的熱情中,僅僅在魯瓦地區的二十個村子裏,就燒死了不下五百個異教徒,其中的一大半,都是女人。

    今天,要被焚燒的這個女人是舊神的最高祭司中的一員。這個高尚的群體全部由女性擔任,而且母女相傳,她們被世人稱為‘卡瓦那拉’,是智慧的象征。在平常人眼中,她們神秘而不可預測,離群索居,絕世獨立。她們不住宮殿,不披華服,不斂錢財,雲遊四海。她們是學士,是醫者,是舊神在世間的化身。

    “這會觸怒舊神的……這會觸怒舊神的……”呢喃的低語聲在村民中迴蕩。他們的眼中滿是不安,但是看到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刀劍後,人群又沉寂下來。

    托利教士佇立在火刑台前,寬大的衣袍遮蔽著瘦骨嶙峋的軀體,像極了田地裏用來驅趕鳥獸的稻草人。艾格爵士如同傻子似的站在老教士身後,紮斯覺得他今天來這裏完全多餘。

    “你們這些褻瀆天主的蠻族!該受詛咒的異教徒!你們生活在不譽之中,飽受女巫的蠱惑,沉淪在魔鬼的地獄裏,與畜生和惡鬼相伴。今天,真神將拯救你們的靈魂,你們將沐浴著他的榮光,遠離墮落,遠離邪惡,遠離災難,迴歸他的教導,如同迷途的羔羊知路而返。”

    一陣冷風從森林那邊吹來,寒冷無比,鋒利的尖刃切進托利教士衣料精致的袍服,叫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哆嗦。

    “啊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皺起眉頭。

    原來他也很冷啊!我還以為這些得了真神守護的仆從毫不畏懼舊神的力量呢!紮斯揶揄道。

    “把那女巫帶上來!”他大聲喝道。

    二十多個士兵推搡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瘦小女人從東邊走過來。那女人最高祭司的灰色祭袍已經破爛不堪,式樣難辨。袍子上不僅沾滿了泥跡,還有血跡,不少地方幾乎看不出布料的紋路。她原本烏黑油亮的長發淩亂地糾結著,臉龐也損毀得厲害,嘴角上撕裂的口子凝固成了黑色。但她的眼睛卻是碧綠的,像春天的新葉那樣青翠,閃爍著永遠堅毅的光輝。她像貓一樣機敏,又像虎一般威嚴。雖然身為囚徒,卻不失女王的高傲。

    “瓦拉納斯會為今天的褻瀆行徑而複仇!他會用嚴冬驅散南方惡魔走狗的火焰!他會用詛咒代替背棄之地的祝福!天將不會施舍陽光!地也不會產出食物!你們得到的隻會是冰雪!寒冷!饑餓!”女祭司劇烈地扭動著身軀,大聲地咆哮。紮斯望見,她的每一句話都有如寒風一般在人群中掃出一陣寒噤,讓他們像海裏的波浪那樣起伏。

    “快叫她閉嘴!”幹瘦的教士揮舞著拳頭,兩個士兵粗暴地從她衣服上撕下布條,塞進她的嘴裏。女祭司發出嗚嗚的聲音,用腳在地麵上刻畫出舊神的徽號。風刮的比剛才更緊了,穿過林間空隙的時候猶如千軍萬馬在奔騰。

    “真神保佑,真神保佑。”托利教士哆嗦著嘴唇反複念叨著這句話,似乎這樣魔鬼就不會拖走他的靈魂了。他擺了擺手,讓士兵們把女祭司拖上火刑台,捆在中間的石柱上。

    布條仍然塞在女祭司的嘴巴裏,她無法開口,便無法歌唱舊神的臨終聖歌。“教士大人,按照傳統您應該讓囚犯開口,讓所有人聆聽他的遺言。”紮斯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這裏是沒有他說話的權利的。

    他瘋了,紮斯聽見旁邊傳來這樣的議論聲。

    果然,老教士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激動得脖子上青筋直冒。

    “放肆的東西!”他的聲音都變了,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憤怒,“她是女巫!對待女巫還需要傳統嗎?”他的唾沫星子亂飛,揮舞著雞爪似的枯瘦雙手,那架勢恨不得當場掐死紮斯。

    托利教士忘記了這是北方人的土地,是舊神的土地。

    紮斯把手放在了劍柄上,準備等待戰鬥的一刻。他注意到,其他的士兵也這樣做了。

    “教士大人。”剛剛一直都沒開口的艾格爵士突然轉過身來,“聆聽遺言,這是北方人的傳統,您也應該遵守。”他大概注意到了下麵的氣氛不對勁,提醒一下氣昏了頭的老教士。

    想必老頭兒也注意到了,他愣了一會兒,接著改口道:“那好吧……就按傳統。”

    紮斯的手鬆開了劍柄。

    另一個士兵抽去了女祭司嘴巴裏塞著的布條。女人大口地喘著氣。

    “你應該感謝真神的恩德,女巫!是他賜予了你這個權利。”

    女祭司對他的話嗤之以鼻,以洪亮的聲音宣布道:“強盜們!舊神將以另一種姿態麵對世人,直到收迴她原本的付出。讓南方的魔鬼和他的走狗們都接受懲罰!在此之前,災難將以意想不到的姿態降臨世間!”

    “快點火!”老教士的聲音幾乎同時喊出。

    一個士兵將手裏的火把塞(插話)進火刑台的柴薪裏。紅光一閃,隻在一個眨眼的功夫後,火苗就像一群歡快的紅鼠從浸滿了油的木條上竄出,它們迅速跳上其它的枝頭,在樹杈間跳躍,張大貪婪的嘴巴舔食更多的木條,同時放射(插話)出難以接近的熱量。它們扭動著,旋轉著,爭先恐後地往上攀爬。紅亮的光輝,照亮了陰霾的天空。它在向雲層示(插話)威。光明的真神朝著陰冷的舊神發出了挑戰書。

    “褻瀆……罪孽……”人群裏迴蕩著這些詛咒的字眼,像北方的風一樣強烈。

    天色緩慢暗沉,陰冷的朔風仿佛迴應似的,一陣緊似一陣,從森林的彼岸吹響溫暖的大地。紮斯覺得自己的後背被泡進了冰水裏,刺痛和麻木緩慢地從四肢向身體爬行。

    這混蛋的真神!拿這麽多木頭燒人!給大家烤烤火多好!每年冬天就不會凍死那麽多人!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灰中帶黑,好像葬禮上懸掛的簾幕。遠處,森林和天空相接的地方,已經傾頹至地麵,隨時都會坍塌。不好!要下雪了!或者更糟——冰風暴!如果是冰風暴,可真是個壞兆頭。在北方,雪和其它寒冷的事物都是舊神的侍者,它們會把這世界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報告給舊神。它們也是舊神用來複仇的工具。今天肯定會凍死人的!

    火越燒越大,好似無數螢蟲飛向天空。橙紅的火苗跳動著令人望而生畏的死亡之舞,它們在每一根柴薪上開出無比絢爛的赤炎花朵,現在又向女祭司的破舊衣襟拂去。

    火刑台上的女人開始放聲歌唱,高亢,尖銳,充滿憤怒與痛苦。她拖著長調的尖叫聲傳出很遠,飄向鬼影憧憧的森林那邊。迴聲在天空中迴蕩,雲層翻滾起來,低得可以觸及遠方的群山。

    寒風吹得更緊了,打著哨子在天空中滾過。

    一點冰冷尖利的東西打在紮斯的鼻尖上,仿佛蟲子輕微的噬咬。

    冰雨!下冰雨了!紮斯驚恐地望著灰黑色的天際處出現許多灰色的斑點。它們很小,卻是冬天的死神。這些冰冷的小雨滴一黏上物體就立刻凍成冰,把一切壓在一層透明的棺材蓋下。

    烈焰吞沒了火刑台上的一切,一道數十尺高的火柱夾雜著濃煙旋轉著飄向半空,爆裂的柴薪逼得周圍的人群節節後退。火焰中傳來女祭司斷斷續續的哀號聲。她還活著!紮斯無比驚訝。突然,她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又一口氣,嗚咽聲停止了,隨後是一聲可怕的嘶號,尖銳得可以刺穿耳膜。紮斯立刻堵上耳朵,但是這聲音能刺透一切,紮進腦海裏。

    求求你!停下!停下!紮斯的腦袋在嘯叫,眼前一片漆黑。但聲音比錐子還要尖利,使勁地紮進他的耳朵。那痛苦就像有人使用一根細線,在他的腦血管上來迴牽拉。頭痛欲裂。

    該死!再下去會暈的!他兩隻眼睛淚如泉湧,一片模糊,整個人搖搖晃晃,幾乎蹲在了地上。

    有那麽一刻,他希望自己立刻死去,以求擺脫那個聲音。

    他看見了黑暗,還有光明……漂浮在火刑台的火焰之上……

    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吸進了稀薄的空氣中。紮斯睜開眼,發現其他人也和自己一樣,難以忍受那超自然的聲音。火刑台上再也沒了動靜,隻餘火焰熾烈燃燒的爆鳴聲。

    舊神來過了,帶走了他的女祭司。紮斯明白,所有人也都明白。

    火勢不斷減小,火焰和濃煙向天空飄去,活像一群衝向天空的渡鴉。更多的冰雨點被火的熱度從雲層中催促下來,它們伸展著冰冷的死亡的觸手,擁抱地麵的一切。

    村民顧不上士兵的阻攔開始四散躲避。凡是在北方呆過的人都清楚,這種冰雨是冰風暴來臨的前兆,再等下去,不是被凍掉手腳胳膊,就是活活被凍成冰條,變成冬之死神的玩偶。

    冰雨吮吸著空氣中僅有的熱度,一切開始附上一層死亡的白霜。很快,地麵就變得像鏡子一樣可以反光了。人走在上麵,幾乎一步一個跟頭。

    溫度在短短幾分鍾內降到了凡人難以忍受的地步,就連火刑台上最後的餘熱也被冰雨毫不留情地壓滅。一個白色的冰球砸向地麵,發出一聲脆響。沒等反應過來,更多的冰球砸向地麵,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它們打擊著每一寸地表,尤其是火刑台。巨大的冰雹似乎要把每一點殘存的焦黑木屑砸進泥土裏去。

    四周傳來了慘叫聲,一些人來不及躲避,或者躲錯了地方,被碗碟大小的冰雹砸倒,很快就不動了。紮斯不斷地轉換著藏身的地方,他在一條偏僻的小路上看見了艾格爵士,那個十六歲的少年,臉朝下趴在泥土裏,後腦勺上有一個很大的洞,紅發混著泥土和血跡粘成一團。

    希望你能找到去天堂的路。紮斯吻吻掛在脖子裏的護身符,暗自向舊神禱告。

    冰雹奇跡般地躲開了他。

    紮斯和其他五個幸運的士兵找到了一個結實的木梁倉庫,雖然不大,卻能抵擋巨大冰雹的打擊。他們進去的時候發現這裏還躲著一個人,正蹲在大木桶的拐角處打哆嗦,兩隻手抱在頭上。

    “出來!”一個胡子拉碴的小個子兵抽出了自己的寶劍,用缺了口的劍刃在那人的脊背上使勁敲了一下。

    “饒……饒……饒……命!”

    尖細的聲音,枯瘦的身影。

    “是托利教士啊!誤會!誤會!”小個子兵插迴自己的寶劍,向後退了一步。

    “派克!過來!這裏可沒有什麽教士大人!”叫他的人紮斯認識,就是那個壯漢拉曼。

    小個子兵一聽見叫自己,就立刻過來了。

    看見一群士兵站在自己麵前,尤其還是受過自己氣的士兵,托利教士立刻渾身篩糠似地抖索起來。“各……各位!”他好不容易擠出個笑臉來,五官扭曲地搓在一起,像個破了的布偶。嘴裏還不停地小聲叨念著,“真神保佑……真神保佑……真神保佑……”

    “滾一邊去!”拉曼根本不想和他浪費口舌。

    托利教士立刻躲進了角落裏,能縮多小就縮多小。一個人蜷縮在那兒,像隻被趕出門的老狗,又瘦又賴。重複念叨著‘真神保佑’那句話。

    “這頭教會的驢真麻煩!老是哼哼!把老子鬧煩了,就宰了他!”拉曼抽出自己的大劍,那玩意兒比一般的劍要長一倍,幾乎有成年男人手掌那麽寬。他舉起劍重重敲擊在身邊的大木桶上,聲音震耳欲聾。托利教士一驚,順著褲管流出了很多黃色渾濁的液體,一股尿騷氣。

    孬種!拉曼鄙夷地撇過眼神,臉轉向一邊。其他的士兵也都掩鼻後退,好像躲避瘟疫一樣。

    “叫哪位姑娘伺候教士大人換褲子呢?”小個子兵派克打趣道,“冰姑娘?還是雪姑娘?這裏就這兩樣!”

    士兵們頓時哄堂大笑,嬉鬧著開起粗俗的玩笑,並且用手比劃起來。

    紮斯也跟著樂個不停,老家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還要害得我們跟你一樣被困在這裏!他從窗口向外撇去,外麵下雪了。

    細密的雪花像鹽粒一樣從天空中拋灑下來,織成了一張密實的紗網。它們無孔不入,借著風的力量朝最隱蔽的地方飄去,迅速地改變著地麵上原本高低起伏的線條。一切都在雪的作用下變得平滑,閃現出天堂才有的虹彩。

    “喂!喂!下雪了!”紮斯招唿其他的士兵過來。

    幾個人堵在狹小的窗口,向外望去。雪已經淹沒了外麵的大部分建築的輪廓,讓它們全都發福了。

    “糟透了!”派克嘟噥了一句,“死神的棉被!”倏地縮迴腦袋。

    紮斯看見大漢拉曼的臉發白了,額頭上也滲出細密的汗珠。“最壞的情況!我們必須動起來!這兒不能呆了!”他吆喝著紮斯和其他的士兵趕快動起來。可大家都留戀這裏僅有的溫暖,不願意離開,任憑紮斯怎麽吼道,都無動於衷。

    “我說蠻牛!這裏很好!難道你想我們出去凍死?”托利教士插嘴道。他的話,正中其他人下懷。

    拉曼衝著他一瞪眼,老教士頓時一個哆嗦。

    “教士說得不錯,這裏很好,我們就在這裏等著雪停。”派克身邊的邋遢男子嘴裏叼了根稻草,正把玩著匕首,“要是再來壺酒,有個女人暖床,就更妙了,大家說,是不是?”

    他的話又逗起一陣哄笑。

    然而,雪不會等待。它們以難以匹及的速度覆蓋著地麵,碾碎一切。

    “吱吱吱——嘎嘎嘎——”木梁發出叫人心寒的呻吟聲,像個不堪重負的勞工那樣顫抖起來。雖然極其輕微,卻牽動著每一個躲在它下麵的人的心。

    這是懸在弓弦上的一把銼刀,隨時都會割斷那根救命稻草。

    “怎麽辦?怎麽辦?我們都會死的!”托利教士帶著哭腔喊道,他一邊發抖一邊禱告,乞求完真神後又開始向舊神祈禱。

    真是他媽的騎牆派!我要是那些個神,就一腳把這些家夥踢出我的教會,才是王道!紮斯突然覺得,那些神也不過如此,隻要有人舉大旗,他們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神明不就是國王的影子嗎?

    呻吟聲越來越大,從屋頂向四周蔓延。

    “喀嚓!”巨大的響聲從外邊傳來,令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倉庫顫抖不已。

    “我們必須離開!房子承受不了雪的重量!”拉曼吼道。

    “我們會被凍死!”一個年輕的,臉上長滿雀斑的士兵跟著吼迴去。

    “那也好過房子塌了被壓死!跟我走的舉手!不想走的留下!”拉曼低沉的聲音隆隆作響,如同打雷,蓋過了外麵狂風的唿嘯聲。幾個士兵齊刷刷地舉起手,就連剛才不停發抖的托利教士也舉著他幹枯細瘦的手臂,在寬大的袖管裏晃蕩。

    “你呢!”他指著雀斑臉士兵大聲問道,對方瞥了一眼其他人,識相地舉起手臂。

    “好!動作要快!”他又把聲音提高了一倍,震得狹小的倉庫沙沙直響。幾大塊伸出屋簷的雪掉了下來,在牆根疊起高高的小丘。

    士兵們迅速搜尋了倉庫裏所有的食物,禦寒物,和可以燃燒的東西——兩張舊毛氈;一塊沒有硝過的鹿皮,邊緣已經發黴腐爛;一捆幹草;還有一些滿是蠹洞的碎布條,就是沒有一點可吃的。拉曼把其中一個空木桶劈成了碎片。“我們可以做幾支火把,但是沒有油。”

    他掃視了一周,看見托利教士緩慢地從袍子裏取出個漂亮的小瓶。“我還有點,做聖禮時的油膏。”這種油膏用料名貴,平時隻有貴族老爺們才用得起。拉曼這些士兵隻有在領主們的婚禮,葬禮,或者騎士的冊封儀式上才遠遠地見過,根本別想碰。

    他從教士手上奪過小瓶,打開瓶塞,一股清爽香甜的味道衝了出來。媽的!我們的葬禮上就隻能用臭油膏,這幫見錢眼開的勢利小人。紮斯把腦袋伸過去,又使勁嗅了一口。

    “幹嘛呢,南方佬?”小個子派克問。

    “好好聞聞貴族老爺們的味道,這樣的機會難得啊!”

    “你小子恐怕是想聞聞貴族太太和小姐的味道吧!”嬉笑聲立刻又傳開了。

    拉曼仔細地將油膏塗抹在碎布條上,香味更濃烈了,彌漫在倉庫狹小的空間裏。“教士,這是什麽做的?”他問道。

    老頭兒咽了口唾沫,他雙手緊絞,一臉的不舍。“從阿瑟爾,遙遠的南國,三百年才開一次的風暴花花瓣裏提取出來的,六百朵花才能提取一克芳香油,每一克都可以用同等的黃金來衡量。加入上好的羊脂中,再加入麝香,沒藥,柑橘皮,還有很多其他名貴的香料,藥材,裝在沉香木雕刻的壇子裏,埋入地下整整一年,才能取出來使用。你問這個幹什麽?”末了,他才想起問這麽一句。

    “看看我們的這幾支火把值多少錢,能活著出去的話一定給賣了。恐怕尋遍整個大陸,也沒有哪家貴族可以奢侈到用這樣的油膏來當柴燒的地步。兄弟們!我們是這個世界最大的貴族!”

    士兵們的嘴巴都笑得扭曲起來,雀斑臉捂著肚子,鼻涕從兩個鼻孔中噴出。隻有托利教士沒笑,臉色煞白,表情扭曲,好像擺了幾天的死屍。

    紮斯隻覺得眼淚多得可以澆花了。想不到這個大老粗也這麽幽默,完全不像他的外表。

    房子終於不堪重負地劇烈搖晃起來。幾個人剛衝出去,身後就垮了。伴隨著一陣巨大的聲響,冰冷的雪末被激起數十尺高,嗆得人一陣咳嗽,鼻子,眼睛都凍得通紅。

    暴風雪正達到它最狂暴的頂峰。鋪天蓋地的簾幕從高空罩下,就算是戴了麵罩也不能阻止它們鑽進你的口鼻和耳朵。這些閃亮如鑽石的冰冷粉末正忙著掩埋卓爾。紮曼和它的一切,把這裏變成一個巨大的冰凍棺材。

    “舊神保佑!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雪。”說話的老兵已經七十歲了,稀疏的頭發,略顯佝僂的腰背,被歲月的重擔壓彎。

    火把的光輝在風雪中顯得那樣暗淡,瑩瑩抖動如同燭光。五名士兵手拉手在低矮的樅樹叢中穿行,它們現在臃腫得跟草垛似的。托利教士同他們拉開一節,走在最後。他平時坐慣了馱轎,騎慣了毛驢,怎麽耐得起這樣的長途跋涉,走個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

    “啊!——啊!——我要死了!真神可憐我!我要死了!——”老教士喘息著,有隻看不見的手已經扼緊了他的喉嚨。

    “這頭教會的驢,真是煩死了!希望雪吞了他!”派克扭頭報怨道。

    “別理他!這些個教士們飽食終日慣了,才走這麽點路就叫苦連天!”拉曼大聲吼道,他走在第一個,頂著烈風,扛著暴雪。這個自小在北方長大的漢子很清楚,現在這種情況下,第一不能的就是停下腳步。

    更多的雪花衝著托利教士席卷而去。它們好像個頑皮的孩子,塞滿他的鼻孔,湧進他的嘴巴。一旦接觸到溫暖,這些雪就變成了無情的鋼刀,扯裂開柔軟的皮膚,肌肉。托利教士幹瘦的軀體因為痛苦而顫抖不止。“呃!呃!”他發出細小的嗚咽聲,頭向身後仰去,像個被拉扯變形的木偶娃娃。

    “這頭驢……”派克惱火地一跺腳。剛迴過頭,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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