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老太太深沉道,“老身不認識你口中的什麽褚郎,這天下姓褚的千千萬,姑娘八成是找錯了人。”


    那女子卻抬起頭,目光堅定道,“奴婢口中褚郎,正是浦口褚八爺,家住佛手湖,他曾贈我玉佩,承諾願納我為妾。”


    她擦了擦眼淚,自袖中掏出一塊玉佩,雙手捧著呈到老太太麵前,老太太接過一看,是快上好的羊脂玉,通體瑩潤光滑,透雕著博古紋,這玉佩下綴著的流蘇更是老太太親自吩咐身邊的大丫鬟彩雀給打的。


    這是八老爺隨身之物,如今竟然在這女子身上,被充作定情信物。


    老太太唿吸一滯,緩緩道,“拿過來給我看看。”


    申媽媽上前兩步,接過那女子手中的玉佩,呈給老太太。


    老太太接過玉佩,反過來複過去打量片刻,遞給了申媽媽,申媽媽卻沒有交還給女子,隻是將那塊玉佩揣在手裏,站迴了原先的位置。


    那女子跪在地上仰著頭,視線跟著那玉佩一折一迴,見申媽媽並沒有把玉佩還給她的意思,視線在申媽媽手裏停了片刻,這才又轉迴視線看著老太太,輕聲補了一句,“褚郎還送了奴婢幾件釵環首飾,今日沒有帶來。”


    老太太盯著她的目光就凝了凝。


    那女子雙眼盈滿了淚花,水淋淋的,看上去晶瑩剔透,我見猶憐。


    這一番賣力表演,騙得過男人,卻騙不過女人,可為什麽總是有些自恃演技好的賤*人想不明白呢?


    老太爺當年雖然還沒來得及納妾就去世了,可並不代表沒享用過通房呀,老太太還是和此類女人過過招的,當然一眼就明白她啥意思。


    老太太盯著那女子,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犯惡心。


    又瞥了一眼西間低垂的帳簾,這本是她兒媳婦分擔的事務,沒想到兒媳撂挑子,隻有她獨自麵對。


    她忽然有些理解為什麽兒媳見到小妾就像是那大花貓看到小老鼠般刹不住腳,總是衝上去甩開巴掌先把人打一頓再說。


    至少解氣不是嗎,她現在也很想跳過去撕爛那女子的臉,叫你勾引我兒子,叫你個狐媚子亂我家風。


    她深深地唿吸,讓自己鎮定,卻聽門外婆子來報,鍾老太醫到了。


    老太太親自起身出門去迎接,叫婆子們把這女子駕到後院去呆著,迴來再處理,卻還是沒有理睬秀莞,秀莞隻好繼續在原地站著。


    鍾老太醫曾在太醫院任職,這個月才告老還鄉,在浦口定居,老太太還帶著阮氏前去送過禮。


    今天鍾老太醫聽說是給阮氏看病,特意把自家兒媳婦一起帶來,秀蓀上前給鍾老太醫的兒媳顧氏行禮。


    顧氏低頭一看,小小的女孩,白白胖胖的,十分可愛,大大的眼睛仿佛浸了水,長長的卷曲的睫毛上還掛著細小的淚珠,頓時有些心疼。


    她自提盒中取出小枕頭擺好,阮氏虛弱地將手腕擺在小枕頭上,鍾老太醫坐在榻旁的圈椅裏,三指搭上脈門,歪著頭診了片刻,又換了手。


    再過片刻,鍾老太醫縷著胡須笑道,“恭喜老太太、太太,這是喜脈。”


    老太太似是不敢相信,激動地又追問了一句,“此話當真?”


    後又想起人家是妙手迴春的名醫,不免訕訕然,“老大人莫怪,老身這是高興壞了。”


    鍾老太醫不在意地擺擺手,笑著連道,“無妨無妨,恭喜恭喜。”


    接著又道,“太太這胎才一個多月,要多加注意。”


    婆媳倆歡天喜地地送走了鍾老太醫,老太太就坐在阮氏榻旁噓寒問暖,一會兒問,想吃什麽,一會兒問累了吧,差點把後院的那個女子給忘了。


    阮氏則從頭到尾都微微低著頭,有些喜悅,有些羞澀,又有些委屈。


    秀蓀看著就微微撇嘴,娘親,您演技也太差了,要是平常的你會這樣嗎?表演也是要考慮角色本身性格的好不啦。


    “娘,我沒事,就是渾身沒有力氣,想迴屋去休息。”阮氏歪在貴妃榻上,拉著老太太的手,柔弱道。


    老太太的心立刻就酥了,覺得自家兒媳婦無比纖柔可憐,完全忘記了阮氏平日裏揍起姨娘來是多麽勢不可擋,“你盡管休息,萬事有我這把老骨頭呢。”老太太柔聲道。


    終於想起後院還有件事沒了,她立刻燃起了鬥誌,找了服侍的婆子抬了把肩輿來,連聲吩咐要慢著點,親自將阮氏送迴了蔥介軒,秀蓀也跟著去了。


    迴到浣石山房的正屋,老太太坐在那把太師椅裏慢悠悠喝了口茶,蒸騰的熱氣裹著悠悠茶香沁人心脾,緩緩透了口氣。


    她心裏是極暢快的,盼了多年,終於又盼來一個孩子,若是男丁,就最好了,接下來她還要加緊安排,爭取讓阮氏和褚佑三年抱倆,四年抱三,這樣下去,總會有幾個男丁了吧。


    老太太坐在廳堂裏看著廊簷之外落葉飄然,忽覺得這秋日寂寥的陽光也無比明媚燦爛。


    早知道效果這麽好,她應該早些就安排才對,兒子和媳婦感情不好又怎樣,大不了她就受受累,把所有的兒孫都養在浣石山房好了,想到這裏,眼前的嶙峋假山忽與那百子圖疊加在一起,老太太心裏別提多歡喜了。


    秀莞將老太太的表情看在眼裏,心裏直發毛,誰也想不到,太太居然在這個節骨眼有了身孕。


    她正緊張,冷不防老太太忽然朝她看了過來,視線並不淩厲,綿綿的,她卻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老太太很快將視線轉向別處,又去看那庭中的落葉,沉聲道,“迴去把心經,抄上一千遍,沒抄完之前不許出屋子,”她頓了頓,又道,“還有,若是再讓我知道有下一次,你就再也不用去閨學了,我立刻把你送到鄉下去找個人嫁了。”


    秀莞聽得腿一軟,急忙辯解道,“祖母,您誤會了,我也是……”


    老太太垂下眼,向她擺了擺手,“這種蠢話以後就不要再說了,我有沒有誤會,你自己心裏門兒清,下去吧。”


    秀莞沒想到老太太甚至不聽她的辯解就判了她的罪,手中的帕子扭成了麻花,想再辯解兩句,老太太卻陡然提高了聲音,“來人,把四小姐拖下去,把心經抄兩千遍,沒抄完之前不許出屋子。”


    老太太很少用這麽尖利的聲音說話,滿屋的丫鬟婆子都嚇了一大跳,婆子們不敢耽擱,趕緊拽著四小姐的胳膊將她拖迴了自己院子。


    秀莞聽見罰抄寫從一千遍翻倍成兩千遍,更加覺得委屈,為什麽老太太就是不願意聽?隻因她是庶女就可以隨意糟踐嗎?老太太怎麽也不想想,她也是她的親孫女呀。


    秀莞一路掙紮,婆子們一路拖拽,沿路很多人都看見了,消息傳到苾芬館,剛放出來沒兩天的趙姨娘急得團團轉,圍著院子中間的太湖石走來走去。


    莫姨娘正因自家閨女最近在老太太麵前很是得臉而精神振奮,正關起門來給女兒各種補課,教她怎麽討巧賣乖,沒空管其他人的孩子。


    最悠閑的要數王姨娘母女,母女倆對坐在羅漢床上,喝著溫熱的茶水,看著庭院中的藤蘿架,紫色雲霧般的花瓣早已落去,隻剩下屈曲蜿蜒的藤蔓。


    王姨娘聽了秀芷的敘述,喝了口茶,閑閑道,“如此說來,這事還是有四小姐參與其中了。”


    秀芷也放下茶盞,歪在大迎枕上道,神情恬淡,沒有了平日裏看上去的木訥,“原以為四姐姐都是聽趙姨娘的,如今看來,也不盡然。”


    是呀,趙姨娘一直被禁足,這兩天才放出來,是不會有機會和外麵通消息的。


    秀芷則笑道,“這事做得這麽明顯,連我都看出來了,她竟然還有膽子在祖母麵前辯解,真是可笑。”


    王姨娘也笑道,“老太太又不是青天衙門,打罰還要講證據,這麽多人都看出來的事,還需要查問什麽?她以為裝良善就能逃過一劫,卻不知道老太太最討厭有人在她麵前耍小心思。”


    “姨娘,”秀芷扶著炕幾向前傾,在外麵不曾有過的調皮神色爬上了那張還略顯稚氣的臉,“您說,老太太會怎麽處理那一位?”


    “那一位呀……”王姨娘望著窗外光*裸的虯枝幽幽呢喃著。


    ——俺是轉移鏡頭的分割線——


    浣石山房裏,那叫做秦惜顏的女子再次跪在老太太麵前,又是一陣哭訴。


    “奴婢也是好人家的女兒,祖上也出過官兒,無奈家道中落,父母雙亡,隻和奶娘變賣家產,移居鍾山腳下的小院子,勉強度日,那日……”


    哼,鍾山乃是金陵士子常去的風雅之地,在那兒住下,她是想幹嘛?也想油壁香車,桃花流水?還真當自己是個驚采絕豔的奇女子呢?那現在挺著大肚子跪在這兒幹啥?


    這一迴老太太似乎很有耐心,半聲都沒有打斷,悠然端著蓋碗,輕輕拈起杯蓋撥弄著翻飛的茶葉,仿佛此事很有趣。


    老太太看著那青色茶葉活潑歡樂,徜徉在茶杯裏,輕輕吹了口氣,淡青色的水麵皺起細細的波紋,接著她又將杯蓋輕輕拂過水麵,整平水麵,接著再吹起。


    申媽媽在旁邊看著,嘴角微微翹起,見她家主子今天心情出奇得好,也就沒有打斷,隻算著茶涼了就再換一杯。


    直到換了第三杯茶,下麵跪著的女子仿佛是再也哭不動了,剛來時婉轉悅耳的嗓音漸漸沙啞。


    老太太耳朵聽著,又輕輕吹了吹茶水,淺淺啜了一口。


    直到那女子完全停了下來,老太太才緩慢道,“幾個月了?”


    她聲音悠然緩慢,自有一股威勢蘊藏其中,叫人無法忽視,有點肝顫。


    那女子嗓音沙啞,說話的時候都覺得嗓子眼被什麽揦得很疼,“四,四五個月。”


    老太太聽了,眯著眼睛悠然點了點頭,語調有些奇怪,“哦,那就是……”她掐指算了算,“有可能四個月,也有可能五個月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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