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如此這般,其他房頭能答應嗎?”阮氏遲疑道,“今天下午四嫂在靈前鬧了一頓,又是哭又是撒潑的,直指大嫂沒把她們當一家人,疑神疑鬼,居心叵測。說了好些誅心的話。”


    “哼,”老太太從鼻子裏哼了聲,“你三伯母使喚不動自己兒媳,就去攛掇侄媳婦,也難為老四媳婦肯配合。”


    老太太提到的三伯母就是三老太太,早上在大老太太屋裏聲音很高亢的那位,她的兒媳就是一口氣生了三個兒子的七太太湯氏,這裏提到的侄媳婦就是三老爺同胞弟弟四老爺的長子褚伸的媳婦,於氏。


    要說浦口褚家各房,要數小三房人丁最興旺,產業卻最薄,幾位哥兒都十幾歲了,挑一位過繼了,三小姐三年後出嫁正好能給她撐腰了。


    而現在過繼的這位褚秀苡,今年才十歲,三年後也就十三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呢,怎麽照拂長姐。還不如養個年紀小不認人的,說不定長大還能和大太太一條心。


    阮氏也問出了類似的問題,老太太猜想道,“怕是擔心孩子年紀小養不活,到時候這一出戲都白演了。”


    她的嘴角又展現一抹迷之微笑,“還有,”老太太看著阮氏玩味道,“你可能不知道,大老太太的閨女嫁到了淮安溫家,她三十多歲上生了個姐兒,今年剛滿七歲。”


    阮氏立刻就明白了,挑嗣子這麽大的事情大老太太和大太太怎麽會聽憑個管事拿主意,而淮安正好在浦口到蘭陵中間,那嗣子是大老太太的閨女,大姑太太褚儀去選的,這裏頭有沒有私心,就不得而知了。


    滿滿一院子人,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老太太坐在床沿上,申媽媽端了盆熱水進來,阮氏雙手接過銅盆,親自幫老太太燙腳。


    “娘,這事能善了嗎?”阮氏坐在腳踏上問,要是鬧開了,全族的臉就都丟盡了,她可不想奉陪。


    老太太斜靠在大迎枕上,眯著眼睛肯定道,“應該能。”


    阮氏有些不放心,“可如今族譜掌在小三房手裏,小三房不答應,那孩子就算已經跪在靈前過了明路,也入不了族譜呀。”


    長房老祖宗長年在外為官,小二房老祖宗是庶出,是以小三房一直在族中主持事務,其中也包括族譜的編修,族中子弟的獎懲問題,如今小三房的老祖宗褚竑是褚家最年長的長輩,身體不大好,且老眼昏花,長年保持糊塗狀態,可族譜還在人家手裏。


    老太太卻一點也不擔心,“別操那個心了,小二房不會讓他們鬧起來。今天上午咱們去大老太太院子時,三老太太正鬧著呢,還不是被二老太太摁住了。”


    “二伯父能那麽好心?”阮氏撇撇嘴。浦口褚家小三房人丁最興旺,看著厲害卻是花架子,小二房才是最厲害的,二老太爺褚昌迅可是做過閣老的人,是以長房一直打壓小二房,明裏暗裏老是拿嫡庶之別的問題拿捏人。


    老太太就睜開眼,居高臨下看著阮氏,眸中卻透著些許孩子的淘氣,“你說……要是你麵前有個高梁,上麵放著一塊餅,那高梁隻有你一個人爬得上去,旁邊卻還站著一幫想吃餅的人,你是爬上去把那餅拿下來使得大家一擁而上分而食之,還是……就這麽守著那餅,一口一口,一點一點……獨吞?”


    餅?祖母您也太小家子氣了,為什麽不是獅子頭?差評。秀蓀眯著眼睛悄悄吞口水,她很餓。


    是的,前一種看上去很壯烈,很解氣,卻得不到最多的好處,阮氏暗讚。何況,要是隨了小三房的願,從小三房過繼嗣子,那往後長房都歸了小三房,還有他小二房什麽事。


    老太太別開眼,仿佛望著羅漢床上睡得很熟一動也沒動的秀蓀,仿佛又望著什麽別的地方,她幽幽道,“看著吧,有那老狐狸在,誰的手都別想伸過去。你一定要小心行事,別被扯進去了,站在邊上看熱鬧即可,這事兒估計明日就會有轉機。”


    阮氏服侍老太太歇下,自己也去梳洗了,老太太命阮氏陪著秀蓀睡在羅漢床上,以防秀蓀夜裏嚇著。


    於是祖孫三人各自吹燈歇下同屋而眠不提。


    漆黑的夜色中,秀蓀璀璨的雙眼無限清明,還有一點老太太沒有提,她是看好褚昌迅的,也許甚至覺得他還能再度起複入閣掌事,到時候,八老爺褚佑需要人家提攜的地方還很多。


    聯想到今早前來報喪的那位重要幕僚,幫助老四房借奔喪之機重迴江浦老宅,又有如今住的這座充滿著迴憶又溫馨舒適的院子,還有仆婦們討論的二十多年前小二房對老四房的恩德,秀蓀覺得褚昌迅這位千年老狐的格局,她們這些內宅婦人還無法窺得全貌。


    不過毫無疑問的,褚昌迅在下一局大棋。


    另外嘛,嘿嘿,這還是祖母第一次和阮氏說這麽多話,秀蓀期盼著早日看到這對各懷絕技的婆媳雙劍合璧的樣子。要是祖母知道娘親已經給她的寶貝兒子準備了那麽好的禮物臉色會如何呢?秀蓀不由得壞心眼地想。


    ——俺是太陽照常升起的分割線——


    秀蓀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再沒有覺得如昨日一般難以下咽了,並不是她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習慣了純天然豆腐的味道,而是因為她的腦子在想旁的事情。


    祖母說,會出現轉機,那轉機是什麽呢?


    早晨去給大老爺磕頭哭奠的時候,小三房還當著全族人的麵,把多日不曾下床的老祖宗抬到了靈堂上。


    老祖宗神思糊塗了,恍恍惚惚看到靈堂中央那個大大的奠字,又老眼昏花沒看清排位上的字,還以為是自己的爹去了,哆哆嗦嗦爬到靈前就哭,一邊哭還一邊要磕頭。


    幸好幾位老爺就在他身旁,見情況不對趕緊將老祖宗抬起來放迴肩輿上運迴小三房了。


    三老太爺褚昌適就盤腿坐在地上哭,說祖父你去了這親就斷了親了,人家都不把我們放在眼裏了。


    他哭的就是褚家狀元褚誌科,長房、小二房、小三房的幾位老太爺是一個祖父的。


    如此,老三房舉家住在揚州還沒來,在場的老二房老四房沒人家關係近,也沒人家年長,不好管;蘭陵老家來的親戚尷尬地站在一旁;長房的嗣子還不合法,暫時沒有男丁能站出來擺平,小二房褚昌迅雖是哥哥,他爹卻是庶子,不大硬氣;三老太爺的兒子七老爺方才跟著去送自家祖父了,還沒迴來。


    於是,一大家子幾十口人隻能站在原地看著三老太爺哭。


    秀蓀站在後麵,人小腿短看不見,可聽著那哭聲,她初步判斷這位三老太爺應該是個戲不錯的票友,哭聲綿長,抑揚頓挫,拌有淒婉流暢的轉折。


    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和一幹公主一起淘氣,溜到朝堂上看一幫才高八鬥的老頭子吵架,罵起人來吐沫橫飛,簡直能把大殿房頂衝垮了,罵急了的時候也是這般,紮堆跪著哭先帝,比坊間哭喪班子還要專業,或者排著隊往柱子上撞,幾個禦林軍都拉不住。


    誰說書香門第都斯斯文文來著,誰說書生都手無縛雞之力來著,這完全是刻板印象啊刻板印象。


    這位三老太爺,沒去當言官,為黎民而哭為百姓而罵,簡直是我朝的一大損失。


    最後,這場鬧劇結束與另一個人的出場,這個家裏,除了已經話都說不利索還差點把大侄子的排位當成老爹的小三房老祖宗,也就隻有一個人的身份能壓得住他了,那就是長嫂。


    大老太太拿出了長嫂如母的架勢,化身為被族人欺淩卻仍然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的可憐老白花,趴在自家兒子的棺材邊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細數長房往常是如何照料族人,提攜子侄的,因婦人的哭聲本就尖利,聽著音調高,又傳得遠,很快占據了優勢,接著大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和新收的嗣子也加入進來,那和聲也很是美妙。


    秀蓀暗暗想,不知道有了今日的鍛煉,這位小少年褚秀苡以後會不會對禦使這個行當產生興趣呢。


    其實論起來,小二房褚昌迅的爹雖是庶子,他卻憑著個人的奮鬥做到過閣老的位置,這也是褚家無上的光榮呀。他出來說句話族人有誰會不聽的。


    可他偏不,從頭到尾氣定神閑立在視野最好的位置觀看全本,秀蓀很是想知道他內心的活動。


    直到兩邊都哭累了,他才氣定神閑地走出來,安慰這個責備那個,然後風度翩翩地勸族人不要看了各歸各位,命侄兒和侄媳婦們分別將三老太爺和大老太太送迴去,大太太等則繼續守靈。


    七太太湯氏的臉色很是難看,她整個過程中拚命拖住了三老太太,沒有餘力再去管其他了。阮氏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兩人各自跟著婆婆走了。


    秀蓀他們再次迴了百子堂,二小姐秀芮也很無奈,秀蓀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隻有拉著秀芷一起繼續講白門食譜。


    到了下午的時候,轉機果然出現了,先是應天府尹鞠大人親自來吊唁,後金陵戶部,金陵兵部,金陵都察院等老大人也送來了挽聯。


    接著老三房五老太爺褚昌逢親自帶著老妻、兒子、媳婦,並兩個孫子前來奔喪,一家子見到大老太太就拉著長嫂的袖子一頓猛哭,感念當年分家的時候長房沒有因老三房是庶房就厚此薄彼,接著又細數自家在揚州創業的過程中,長房多次幫扶的恩義,大老太太也跟著流了不少眼淚。


    看看啊看看,我們老三房多有良心啊,你們小三房的良心都被拿去切了烤串了吧。


    彩霞紅透西邊天的時候,大姑太太褚溫氏和大太太娘家的嫂子烏柯氏前後腳進了江浦老宅。


    自此,外援全部到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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