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秀蓀容易夢魘,常常半夜醒來就再也睡不著,老太太擔心她貿然起床再次傷風著涼,如無要事都不喊她起床,等她睡夠了自己起來。


    當然秀蓀前世今生的教育都讓她十分重視孝道,一般情況下都是會按時起床陪著祖母用早膳的。


    而今天一早,秀蓀估摸著老太太也會晚起片刻,也就多賴了會兒床。


    本想著八老爺的外室恐怕就要浮出水麵了,可惜天時不對,這天一早給老太太請了安用過早膳,還不等老太太派人去金陵查看八老爺近況,江浦老宅就來人了。


    這還是秀蓀借屍還魂以來,第一次見到江浦老宅的人。


    進來通傳的竟是外院的文管事,他神色有些肅然,給老太太行了個禮,恭敬稟道,“昨晚上長房大老爺歿了,二老太爺遣人來報喪。”


    “什麽?”老太太手中的佛珠一頓,磕在炕幾上發出當啷一聲。


    文管事親自進來稟報肯定是出了大事,卻沒想到竟然是長房大老爺。


    秀蓀站在老太太邊上看著老太太微微發抖的手指,忽然想起來,這位長房大老爺的娘就是長房大老太太申氏,也就是那位或許與祖母有些過節的娘家族姐。


    “人呢?”老太太問。


    文管事知道老太太問報喪的人,答道,“在外院小花廳奉茶。”


    “你去叫太太去小花廳,”老太太吩咐身旁的伺候的曉燕,“咱們走。”老太太起身就往外院去,外院小花廳就在門房邊上,如將報喪之人引進內宅很是不吉利。


    秀蓀對那位虛幻飄渺沒見過就掛了的大伯沒啥感情,她隻知道有事情可以偷聽了,第一時間搶上前去,扶住了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沒空和她計較,隻是到了小花廳外的迴廊,對她道,“你就不要進去了,在外麵等著。”


    大伯死了也不好笑著和祖母撒嬌,秀蓀隻好端著張嚴肅的小臉,放開祖母的胳膊,給祖母福了福。


    然後看了看那花廳的花窗,冰裂格紋的花窗上鏤雕著雙層的花鳥圖,站在小花廳中央隻能看見這邊一片鬱鬱蔥蔥,而趴在花窗上卻能從窗格縫隙間清楚看見花廳中的情形。


    秀蓀毫不客氣地去了,剛趴在花窗上往裏看,太太就到了,秀蓀隻好諂笑著給太太行了個福禮,太太瞪了她一眼,卻沒有驅趕她,自己整整衣裙跨進小花廳。


    來報喪的人正坐在黑漆交椅裏用茶點,背對著這邊。


    見老太太進去,他站起身給老太太行禮,稱六老太太。秀蓀的祖父褚昌運在族中排行第六。又給後腳進來的太太行禮。


    秀蓀這才看見這人的正臉,精瘦精瘦的一個老頭,暗沉的老臉上布滿了褶子,頭發和胡子都花白花白的,梳成讀書人的樣式,身上穿著青灰色直裰,樣式甚是簡單,料子卻很好。


    如果告訴她這是二老太爺褚昌迅的小廝,她可不信,這起碼是褚昌迅核心幕僚當中的一人。


    這一早上,疑點甚多,為什麽長房的喪事卻是小二房的二老太爺派人報喪?報喪而已,找個能把事情交代清楚的仆人並不難,為什麽非要找個幕僚來,而且是重要幕僚?


    秀蓀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繼續逼迫自己的想象力時,老太太已經問過了入殮情況,那老頭一一答了。


    按照平日裏的情況,這老頭此時應該告辭而去了,報喪畢竟最好不要在人家耽擱,而他似乎有什麽話想要說,又欲言又止的樣子。


    隻見老太太果斷一擺手,溫言道,“先生不必勸了,我知道二哥的好意,這就收拾一下趕過去。”


    那老頭滿臉的褶子齊齊舒展,露出了個讚賞的神情,抱拳行禮向老太太和太太告辭,退了出去。


    立在門外的文管事親自端著報喪人方才用過的杯碟,按照規矩到大門口砸碎,以示驅邪避兇。


    花廳裏老太太就對阮氏道,“通知馬房備車,通知小姐們準備,半個時辰之後出發去江浦老宅。”


    阮氏愣了愣,猶豫道,“阿蓀也去嗎?她……”秀蓀常常夢魘,在靈堂被嚇到可怎麽好。


    老太太轉身看了一眼那花窗,堅定道,“她是我老四房唯一嫡出的孫輩,她當然得去。”


    阮氏隻好應了。


    就這樣,老太太、太太、秀蓀、秀莞、秀芷、秀芊六個大小女人換上素色衣裙,帶上各自服侍的,坐上蓋著白布的馬車,浩浩蕩蕩往江浦老宅奔喪。


    八老爺和幾位族中子弟還在金陵城求學,二老太爺另派人前去報喪。


    ——俺是趨吉避兇的分割線——


    十裏溫泉,百裏老山,千年銀杏,萬羽鷗鷺,講的就是浦口。


    太祖年間,建江浦縣,管轄整個浦口地區,隸屬於南直隸應天府,也就是俗稱的金陵。


    江浦縣城位於曠口山南麓,距佛手湖別院不過十裏,駕著馬車不到一個時辰就能趕到,老太太卻吩咐車夫不妨慢些,別太顛簸。


    於是,一行六輛蓋著白布的馬車嘚、嘚、嘚走了一個半時辰才由霽和門迤邐進了江浦縣城。


    江浦縣城建成初期還是以黃土夯實的城牆,直到元慶二十七年,由這一任縣太爺仇貞主持修建了磚石城牆,城牆依山而建,形狀並不是傳統城池的四四方方,共有五個門。


    文采風流的知縣大人揮毫潑墨給這五個城門都取了名字,並做成牌匾懸於門樓之上。老太太帶領的奔喪隊伍就是自西門進入,沿著城內街道緩緩往東南方向走,幾乎橫穿了江浦縣城。


    他們一行進城之時,正巧是沿街的店鋪開門做生意的當口,貨郎挑著擔子從偏僻的街巷轉進大街,做短工的手藝人剛選了個街角蹲著抽煙帶,要飯的乞丐們也是這時候將破碗擺在麵前。


    滿城的大姑娘、小夥子、大爺、大媽、小媳婦都無一例外注意到了這聲勢浩大的奔喪隊伍,不免議論紛紛。


    “這是誰家死了人啊?”有個穿著豆綠色比甲、桃紅色裙子的大媽問道。


    “聽說是那褚家巷的褚家。”買菜的老頭一邊說,一邊把獨輪車上的大白菜卸下來。


    紅配綠的大媽疑惑道,“咱江浦縣姓褚的不都住在褚家巷嗎?”


    她這話說的倒沒錯,始遷祖褚齊舉家定居江浦縣的時候,這兒確實隻有他們一家姓褚,後來蘭陵那邊又有幾位同族叔伯子侄來投,也都依附著他們住在了褚家巷。


    菜攤隔壁代人寫信的老頭縷著那勉強能湊成一縷的胡須看了一眼馬車前懸掛的燈籠,糊著白紙的燈籠上以柳體寫就四個大字“和睦堂褚”,插嘴道,“那確實是褚家人,據老夫推測應該是住在城外的老四房。”


    “老四房?沒聽說過呀,怎麽偏偏他們住在城外?”寫信老頭隔壁賣豆腐腦的大姑娘稀奇地問。


    “這個呀,”寫信老頭擺出了個高深莫測的姿勢,繼續捋胡須,“你們不知道呀,當年……”


    ——俺是深入了解人民群眾八卦潮流的分割線——


    “當年啊……”剛卸下門板的酒館門前,權秀才一身破舊的長衫自以為很是風流倜儻地斜倚在酒館的櫃台上,手裏端著一碗渾濁的米酒。


    年輕的店小二見他那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死樣子,急了,抽起肩膀上搭著的白毛巾狠勁擦了擦那台麵,差點把權秀才給推出店門。


    權秀才給門檻絆了一跤急急跳起來保持了平衡,酒碗裏的米酒不小心潑出了一口。


    他萬分心疼,端著酒碗又跳迴了店裏將酒碗“啪”地一聲擱在櫃台上,“我告訴你啊年輕人,你不要瞧不起人,小老兒我當年可是和那褚昌迅一同中的秀才。他們家的事兒啊,我懂!”


    “噢?”小二咧著嘴挑挑眉,用白毛巾擦擦手再甩迴肩膀上,湊近他道,“那怎麽人家都當了閣老,你還在我們這兒買米酒喝?”


    “你!”權秀才手捏劍訣指了指小二,憋紅了臉也說不出反駁的話,索性改為劍指酒碗,“剛才是你推我的,給我滿上,滿上,不給我滿上我就告訴你家掌櫃的……”


    小二掃了一眼大堂裏吃早點的客人都豎著耳朵聽著這邊的動靜,立刻變了副諂媚的笑臉給權秀才滿上,做了個揖,“秀才爺爺,都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您說,您說……”


    ——俺是換個地方繼續深入了解人民群眾的分割線——


    “啊?我聽說褚家大老太太是申閣老的侄女啊,申閣老為人正直怎麽會……”街角的大槐樹下,幾個趴活的泥瓦匠湊在一起抽煙帶。


    “哎呀你不知道,”旁邊的一位肩膀上打著補丁的黑臉漢子推了推他,“這位老四房的老太太才是申首輔的親生閨女,這大老太太呀隻是申首輔同族的侄女,兩人既是同族姐妹,又是從堂妯娌。”


    “是呀,真是奇怪,同族姐妹嫁到一家卻幾十年不相往來。”胸前打了個補丁的紅臉漢子好奇道。


    “這個嘛……”靠著牆根坐著的白牙漢子緩緩抽了口煙,享受了半天大家注視的目光才得意道,“我七舅姥爺的婆娘的八姨奶奶的九姑父的兒子在京城最大的當鋪裏當學徒,據他說呀,這申首輔沒兒子,就老四房老太太一個女兒,這就得過繼嗣子呀,這挑來挑去呀,就選中了長房老太太的親哥。


    “為著以後方便兄妹間相互照應,申首輔就給親生女兒挑了褚家探花郎當夫婿,誰想到,這嗣子不孝,申首輔生了氣就把大部分家產給了閨女做嫁妝,這可把這對兄妹給得罪狠了。


    “再後來,褚探花得了急症一命嗚唿了,老四房老太太就帶著兒子迴了浦口,這長房老太太就和她娘家親哥聯合起來,一心要謀奪老四房老太太的嫁妝呀。”


    他擺出了個痛心疾首的姿勢,悠哉又唆了一口煙袋。


    “是呀,可不是嘛,”褲子上扯了個口子的鞋拔子臉漢子搶著道,“我二大爺的嶽父在褚家巷子口擺了三十多年粉絲攤,據他說呀,當年要不是褚家小二房老太太護著,那長房老太太能把他們孤兒寡母給逼死嘍。”


    白牙漢子見被搶了風頭趕緊湊過去繼續道,“還有還有,我聽說呀……”


    就這樣,一行掛著堂號的白衣馬車穿過江浦縣城,許多年前早已塵埃落定的往事又像那被車輪碾過的塵土,再次悄然飄揚四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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