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自小跟著她祖母上過塞北,下過泉州,見過這個世上許多的風景,本是厭倦了商家的爾虞我詐,才嫁到了褚家這樣的書香門第。卻沒曾想褚八爺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書呆子,學問如何且不問,偏偏一股子讀書人的酸腐叫人很不爽,唯一的愛好就是假裝風流倜儻。


    她很失望吧,再加上接二連三子嗣不順,秀蓀抬眼去看仍舊發愣的阮氏。


    阮氏仍舊沉默著,手裏的納紗佛手花鳥圖團扇早就搭在膝頭,蔥管般纖細修長的十指緊緊握住湘妃竹的扇柄,視線飄忽,仿佛盯著秀蓀身後的什麽地方,無意識地抿了抿嘴唇,那眼底有秀蓀不大看得懂的湧動,似有遺憾,似有狠戾,又似有不舍。


    秀蓀隱隱覺得有些不安。


    老太太這邊欠著阮家老太太的大恩,阮家現在也漸漸有子弟開始讀書了,兩家關係日益緊密,阮氏和褚八爺的關係似乎相對微不足道了。


    雙方都拉不下這個臉去和離,更何況,阮氏和褚八爺都沒有什麽特別重大的過錯。


    既然不能和離,那就隻有過下去,想要以後過得好,沒有兒子可不行啊,不如趁現在趕緊生出嫡長子來。


    畢竟在這個家裏,無論誰生的兒子,對祖母和父親來說都是沒差的,對她和母親來說,那差別可就大了。


    秀蓀發了愁,不自覺地往阮氏懷裏拱了拱。


    她母親看見了就噗嗤笑了,問,“又想吃獅子頭了?你不是答應娘要多吃蔬菜嗎?”


    秀蓀就自嘲地苦笑,作為一個小丫頭,她還是應該發愁一下明天母親會不會逼著她吃不喜歡吃的茄子吧。


    老太太擔心秀蓀病情反複,和兒媳輪流守著秀蓀,婆媳倆注意力都在秀蓀身上,好幾天沒有置氣,倒是空前和諧。


    這些天見阮氏對秀蓀的關愛,心又軟了些,擱置多年的希冀,還是忍不住重拾起來。


    於是老太太這天叫來阮氏,吩咐她收拾些消暑的吃食藥材並換洗衣物給寺中苦讀的兒子送去。


    阮氏不太情願,最終還是答應了,心裏卻煩躁得很,她是一點也不想見那人的,常常想著這樣的丈夫有了等於沒有,還不如死在外麵,這樣子她起碼可以改嫁。


    這天倒是個難得的大晴天,一大早,阮氏收拾停當,來浣石山房給老太太辭行,老太太叮囑了兩句路上小心,雖是夏天,過江的時候也別叫風吹到了雲雲,就讓阮氏早些出門了。


    秀蓀由申嬤嬤領著一路送阮氏出了垂花門,阮氏越走越快,壓裙的禁步流蘇翻飛,秀蓀加快腳步跟在阮氏身後,有些氣喘,瞥見阮氏白皙的手縮在袖中,攥得死緊,手背上暴起青色的脈絡。


    她很想提醒阮氏控製脾氣,別再和褚八爺吵起來,無奈身邊還有秀莞秀芷秀芊加三位姨娘,不好開口。


    秀蓀想上前拉阮氏的衣袖,卻不防莫姨娘一步上前一步,喚了聲,“姐姐。”


    媚俗的嗓音透著討好,卻很不合時宜。


    果然,阮氏心裏正煩著,反手一個巴掌就扇到莫姨娘臉上,咬著牙道,“你是我四百兩銀子買來的,也就價錢貴了點,不是什麽貴妾。”


    然後狠狠瞪了莫姨娘一眼,直嚇得五歲的秀芊哇得一聲哭起來,胖乎乎的小身子直往奶娘身後躲。


    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竟被眼淚衝出一道道白花,阮氏不巧抬眼看見秀芊的樣子,皺了皺眉,定睛察覺出那小臉上竟抹了薄薄一層脂粉,鬆開秀芊狠狠瞪向莫姨娘,“這麽小的孩子抹什麽脂粉!”


    又轉眼掃了幾個女孩一眼,見秀莞幾個並沒有塗脂抹粉,緩緩咬牙道,“快擦掉了,沒得自小就起了下*賤心思。”這話真是夠誅心的,雖說的是莫姨娘,阮氏的眼睛卻盯著趙姨娘。


    秀蓀眼見這下子沒機會提醒了,不過看阮氏如此煩躁,估計說了也是白說,隻好取出帕子托著秀芊的小臉一點點將那白花花的脂粉擦幹淨,並柔聲安慰她長得最好看了,長大了擦粉也不遲。


    眼看著阮氏扶著陳嬤嬤的手上了馬車,眼看著跟車的婆子將黃木的小板凳收起來,眼看著三輛馬車消失在垂花門有限的視野裏。


    秀蓀迴身正瞥見莫姨娘單手捂著紅腫的臉頰,神態卻透著幸災樂禍,她皺了皺眉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眉毛,心中不安陡升。


    隻見莫姨娘迴頭望向垂花門外,輕嗤了一聲,咕噥了一句什麽。


    正想放慢腳步仔細聽聽莫姨娘的低語,卻被秀莞挽住了胳膊,“七妹妹身子大好了?”很是歡喜的樣子,卻隻有嘴角上揚,細長明麗的眼睛還是緊緊盯著她。


    秀蓀迴了一個“真誠”的微笑,“多謝四姐姐關心,已經大好了。”


    眼見趙姨娘靠近了莫姨娘在她耳邊嘀咕了句什麽,莫姨娘嘴角諷笑更勝,又低聲迴了一句,趙姨娘目露擔憂抿了抿嘴唇,握緊了手中的帕子,低頭退開兩步,落在後頭。


    秀莞瞥了一眼,又拉著秀蓀走了兩步,“那天妹妹把祖母的墨寶送來,姐姐這邊已經描好了,迴頭我叫丫頭送去還給妹妹。”


    “那就辛苦姐姐了。”秀蓀又看了兩眼莫姨娘得意的笑容,餘光瞥見趙姨娘消失在東西穿堂的背影。


    “是我該謝妹妹才是,我手頭的繡活還沒做完,這就先迴去了,妹妹保重。”


    “四姐姐慢走。”


    二人麵對麵斂衽一禮,秀莞飛快地瞥了一眼趙姨娘走過東西穿堂,卻轉身慢吞吞地踏上了對麵的迴廊。


    秀蓀站在原地望著秀莞的背影,衝身後的小喜鵲使了個眼色,小喜鵲眨巴著大眼睛愣了片刻,還是遲疑著轉身跟了上去。


    秀蓀又瞥了一下那迴廊,秀莞的身影已經過了海棠月洞門消失在翠色的竹影中。


    小喜鵲邁著小短腿鬼鬼祟祟跟在秀莞身後,那動作看上去很不專業。


    秀蓀就歎了口氣頗有些失望,望著海棠花紋的鵝卵石的地麵,覺得很是無奈,小喜鵲總算還沒笨到家,隻是還尚需調*教,並且需要很久。


    她迴想起來,原先在慈寧宮,她能見到的宮人都是經過了層層選拔的,各種察言觀色,各種七竅玲瓏,蠢笨的人大都去做雜役了,或者幹脆各種不明不白各種死於非命。


    而秀蓀現在麵前的小喜鵲,從小長在莊子上,意外到一個官宦人家旁支的家庭裏做陪玩小丫鬟。好吧,是她不夠知人善任,都是她的錯。


    隻是想到前世臨去的時候,莫名沒有任何聲息就消失的杜若,她忽然覺得背脊發寒,她多麽希望杜若死了,至少沒有背叛她,可是杜若是多聰明的人呀,如有異動,她怎麽會注意不到,怎麽會連喊一聲都沒有。


    杜若是陪著她長大的,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杜若的了解不遜於對皇祖母的了解,可如今這樣,難道杜若真的隱瞞了什麽。


    等秀蓀從小小的挫折感中迴過神,兩位姨娘已經行禮退下了。


    秀芷拉著秀芊笑上前兩步追上秀蓀,見她目光凝滯便問道,“七妹妹是迷眼了嗎?”


    秀芷又定睛看了秀蓀一眼,拉上她的手一邊走一邊道,“祖母的壽辰就快到了,妹妹打算送什麽當賀禮?”


    秀蓀聽了這話,就認真瞥了秀芷一眼。


    這位六姐姐今年剛剛九歲,眉眼間尚透著稚嫩,容長臉,五官都端端正正的,沒有哪個生得特別好看,也沒有長歪了的。


    耳垂上一雙小小的赤金丁香兒,像她的氣息一般,不是很有存在感,每每注意到,卻又總能覺得清新自然。


    她不如秀莞清婉可人,也不如秀芊玉雪嬌憨,卻有把好頭發,漆黑如墨,亮如鴉翅,綰了簡單的雙平髻,點綴粉色的絹花。


    蜜合色素麵杭綢的褙子,隻在衣角袖口繡上了水仙團花,下著月白色百褶裙,配上端莊的儀態,和從容的神色,整體看上去也是個清雅佳人。


    秀蓀就調皮地笑了笑,迴問道,“妹妹還沒準備,姐姐打算送什麽?”


    秀芷道,“我想給祖母繡個抹額,就是沒有合適的花樣子,想找妹妹屋裏的鴛鴦姐姐參謀參謀,不知妹妹允否?”


    “姐姐說這話就見外了,不如這就去我那兒,咱們一起做針線。”秀蓀熱情邀請道,順道捏了捏雖然才五歲,個頭卻快和自己一般高的秀芊那水嫩水嫩的粉腮。


    秀芊睜著明豔的雙眼怯生生看了看秀蓀,最終點了點頭,“好,我去。”


    在秀芊的印象裏,嫡母好可怕,這個七姐姐看上去卻挺可親的。


    於是三姐妹手挽手一塊兒進了浣石山房。


    老太太見他們姐妹和睦,很是欣慰,特意叫丫鬟把二進院子的穿堂通通風,叫她們姊妹幾個到那裏去做針線。


    浣石山房是個三進的院子,引入活水,積水成池,碧綠碧綠的一汪鏡水,水麵上點綴曲橋石舫和翼然春亭,四周環繞青碧湖石,鱗次櫛比,高低有序,其間香草叢生,苔蘚斑駁,遠遠望去,竟像是凝固的波濤。


    秀蓀的曾祖父是園林營造愛好者,尤其酷愛這園林水法,曾不惜金銀,追求完美的假山景觀,聽祖母說,她剛嫁過來的時候,這兒的太湖石間常有流水潺潺,彼此相連,美輪美奐,這也是浣石山房之名的由來。


    而今年代久遠,山洞深處的齒輪管道都已腐朽,再也不能自行運轉了,昔日盛景,再難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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