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知道申嬤嬤管祖母屋裏的所有丫鬟婆子的規矩,剛剛申嬤嬤已經說了要罰你,你竟敢挑唆我幫你免了罰,你這是在幹什麽?仗著我的寵愛你誰都不放眼裏了?往小了說,你這是欺負我年紀小不懂事,往大了說,你這是對主子不忠,我要個不忠的丫鬟何用?”


    一大段話說出來,喜鵲眼眶都紅了,她怎麽也想不到小小的耍賴竟然是這麽大的錯處,委屈道,“小姐,我再也不敢了,您別說我不忠啊,我娘說了,伺候主子最重要的就是忠心,不然還不如死了呢。”


    “恩,”秀蓀一本正經點了點頭,“你娘倒是個有見識的,你要時時記住你娘的話,還有主子的話。一會兒再加半個時辰,罰你是為了你好,不然犯了大錯,主子給你連累了,你自己也活不成。要記住了,不可再耍滑頭。鴛鴦,一會記得……”


    秀蓀扭過頭正要吩咐鴛鴦,無意中卻瞥見鴛鴦驚異萬分的表情,好像看見怪物一般。


    沒理睬喜鵲應諾,她腦子飛快轉起來。


    是什麽把鴛鴦嚇成這樣了?


    噢,好像是她自己。對呀,她現在是個七歲小女孩,字還沒認全呢,平日裏還沉默寡言的,就說了這麽大一段話,還有理有據的。


    她體弱多病,祖母很少強求她的學業,她猛然變得沉穩大方能說會道,是有些可怕啊。


    這可怎麽辦,她隻好僵硬地清了清嗓子,用她自己都無法接受的驕縱嗓音道,“總之,不許欺負我!否則我娘會讓你跪到院子裏的。”


    再瞥了一眼鴛鴦,她很是鬆了口氣的樣子,方才青灰色的臉終於透出了點血色,但願她能聯想到太太平日裏就常愛訓人,小姐肯定是和太太在一塊兒的時候耳濡目染的。


    裝小孩,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雖然她的身體本身就是個小孩,卻無法擋住再世為人有意無意透露出來的滄桑和老成,好吧,她上輩子隻活了十七年,但是呢,在皇宮那種危機四伏催人老的地方,一年至少也頂十年了。


    轉臉透過軒窗菱格的琉璃看見窗外屋簷上如銀線般一條一條的雨絲,秀蓀覺得往後她在讀書方麵應該用功一些,起碼要讓自己的“早慧”更加順理成章。


    隻是這個喜鵲,秀蓀瞥了一眼正全神貫注拈起兩簇交叉的絨線,正小心翼翼往外翻的小丫鬟,在心裏暗暗搖了搖頭。


    她父母都是莊子裏的管事,從小給家裏人捧在手心裏長到六歲,個性純善,受罰了也絲毫沒有怨懟。


    可惜不夠謹慎機靈也不會察言觀色,今後還是需要慢慢教導。


    她就想起了宮裏的真定公主,也是這般的天真爛漫。


    見慣了爾虞我詐的人,對這樣子的小姑娘總有一種莫名的喜愛。


    心尖莫名一軟,秀蓀歎了口氣,橫豎褚家也不大,也不需要那般謹慎小心,還有祖母護著,就讓她在自己身邊呆上幾年,教她些基本的世故人情,趕在自己出嫁之前給她找個好人家嫁了。


    想到這裏,秀蓀的心中莫名地輕鬆。


    這一世真好啊,雖然隻是個普通的書香門第,貴在是非少啊是非少,所慮的最大危險,恐怕就是吃得太飽一不小心撐死了,或者是玩兒的太開心了一不小心樂死了。


    她不由自主地就往後一仰,歪在身後的大迎枕上,舒服地蹭了兩下,把頭上簪著的茉莉花都碾了下來,落在枕畔,散發出一縷幽香。


    羅漢床上本不常放大迎枕,可巧的是,祖母申氏是京城人士,平日裏喜歡用迎枕,與秀蓀前世的習慣不謀而合。


    喜鵲看她躺下了就呆呆地問,“小姐,您不玩兒翻繩啦。”


    “嗯,不玩了。”秀蓀閉著眼指了指窗外,“雨停了,你該去受罰了。”


    喜鵲果然嘴一撇慘叫出聲,被鴛鴦半拖半抱著弄到簷廊上去了。


    窸窸窣窣一陣雜亂的聲響之後,喜鵲終於認命了,乖乖捧著盆子受罰。


    殘留的雨水默默匯集在瓦當或葉子的邊緣,聚成一顆顆晶瑩飽滿的水滴落在地麵的水窪裏,凝神細聽,偶爾有滴水的聲音,輕輕的一聲聲。


    她嘴角就悄悄揚起來,要是能一直這麽過日子該有多好,沒有爭鬥,沒有那麽多小心思。


    那個宮廷裏每天費心隱藏自己的安寧郡主,早就香消玉殞,化成飛灰了。


    她現在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兒,將在這座舒服的大宅子裏長大,長大以後恐怕要嫁人吧,這個有些討厭,不過,隻要不是嫁到那個比皇宮好不到哪兒去的涼國公府,是不是也算一件幸事呢。


    安逸的感覺讓她很快進入了夢鄉,朦朧中仿佛有人給她蓋上了被子。


    “鴛鴦,我要喝玫瑰水。”她還是沒有睜眼,臉頰在被衾間拱了拱,喃喃地咕噥著。


    給她蓋被子的人仿佛是無聲笑了笑,輕手輕腳取了炕幾上她常用的天青釉葵口小杯,開櫃子取了前些日子老太太賞的玫瑰香露,兌水衝了,扶她起來喂到她嘴邊。


    就著那杯沿喝了半杯玫瑰水,臉頰擦過執杯人溫暖幹燥的手指,秀蓀半睜了眼睛,又閉上了,笑著喊了聲申嬤嬤,就又安心睡迴去了。


    真是困了,好像迴到了幼年的時候,每天跟著皇祖母和太子哥哥早課晚課,累得臉頰一貼到枕頭立刻就能睡著。


    申嬤嬤慈愛地笑,順勢坐在羅漢床邊上,繼續打著手裏的纓絡。


    感覺沒過多久,秀蓀被一陣喧囂聲吵醒了,皺著眉打了個哈欠,睜眼發現申嬤嬤並不在身邊,變成鴛鴦守著。


    就聽見簷廊上小丫鬟壓抑急促的聲音,“四小姐,七小姐正歇午覺呢,您過會兒再來找七小姐玩兒吧。”


    秀蓀聽見是四姐來了,不由得又皺了皺眉,慢吞吞坐了起來,揚聲道,“四姐姐來了。”


    她心裏歎了口氣,事實證明,沒有麻煩的生活是不存在的。


    褚氏定居浦口八十餘年,如今也算是南直隸有頭有臉的家族。


    始遷祖褚齊出自蘭陵褚氏,當年在金陵戶部侍郎的任上致仕,想著自己年歲大了,老友又多在江南,就帶著兒孫在江浦縣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建堂號曰和睦堂。


    褚家在舉業上的驚人成就使得其在金陵這樣臥虎藏龍的地方也不容小覷,這幾十年來,褚家曾出過五位進士,其中包括一位狀元,一位探花。


    這一位狀元乃是褚齊的長子褚誌科,官至翰林院侍讀學士,後辭官歸鄉,在褚家族學中坐館,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


    褚誌科共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其中行二的兒子是庶出,這個兒子在科舉上並不出眾,不想卻生了個極會讀書的兒子,就是如今小二房的老太爺褚昌迅,不僅讀書好,還官運亨通,曾官至東閣大學士,直到前年才致仕為母丁憂。


    秀蓀就想起皇祖母曾經提起褚昌迅道,那老狐狸慣會和稀泥。現在想來,褚昌迅是庶房長子,旁支強悍往往遭到嫡支忌憚,這也許也是勢單力薄的無奈之舉。秀蓀前世今生都沒有見過這位褚閣老,記得太子哥哥也提起過,說皇上曾評價這是個極有能力的人。


    褚家的那位探花,就是秀蓀的祖父褚昌運,少年得誌,二十歲不到就中了探花,後娶了時任武英殿大學士申閣老唯一的閨女,也就是她這一世的祖母,可惜進了翰林院沒幾年就得急症去世了。


    祖母孤身帶著年紀尚幼的褚八爺扶靈迴鄉,本也是住在江浦縣老宅子,卻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竟帶著兒子搬了出來,從此就住在佛手湖別院。


    褚秀蓀大病痊愈以來,還沒見祖母迴過江浦縣老宅。


    說起來,宗房的老太太申氏乃是老太太的族姐,鬧成這個樣子,實在有些耐人尋味。


    而除了以上幾位科舉上非常有建樹的,入京為官,褚家其他子弟要麽並不擅長讀書,要麽中了進士也不想入仕,幹脆寄情山水,零星有一兩個當官的,也都放了外任,官職不高,導致這麽多年來,清流的名聲是有了,親朋故舊也不少,給人的印象卻是一盤散沙,難以擰成一股繩。


    褚家畢竟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梳理清楚一些比較安全,這些七七八八的人物也不能不應付,不然,豈不成了山裏的野人。


    小小的褚家老四房,偏居佛手湖別院,卻也不見得是一汪靜水。


    秀蓀剛掀了薄被由鴛鴦服侍著穿上鞋,就聽見四姐姐褚秀莞焦急的聲音,“七妹妹。”


    四小姐褚秀莞今年已經十一歲,搬到了園子裏單獨的小院,由一位教習嬤嬤教導規矩,一路闖進來鬢發釵環不見淩亂,而落地罩跳動搖曳的珠簾卻泄露了她內心的急切。


    秀蓀裝作沒看到,含笑上前和她見禮,“四姐姐好。”


    她身量尚小,這一福身卻端端正正,從容大方,端莊的表情和稚嫩的小臉蛋對比鮮明。


    四小姐秀莞卻沒有在意這個,而是匆匆還了一禮。


    一個月前,方嬤嬤剛來從京城來,老太太讓家裏年紀稍長的三位小姐,四小姐褚秀莞,六小姐褚秀芷和七小姐褚秀蓀一起去聽方嬤嬤講規矩,那時候九小姐褚秀芊隻有四歲,老太太就沒讓去,她姨娘莫氏還大鬧了一場,被老太太責罰。


    誰也沒想到,本來身體羸弱的秀蓀學得最快,連方嬤嬤都嘖嘖稱奇。


    卻不知道秀蓀上一世的規矩是慈寧宮的沈嬤嬤手把手教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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