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大人看見文子欺的魚袋,立時就給他跪了。


    如果他眼睛沒瞎的話,坐在公堂上這位不像好東西的邋遢郎君,至少是個三品官。


    “下官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您贖罪,您屈尊到我們這窮鄉僻壤來,如何不提前打聲招唿,下官也好早作準備迎接。”


    反正不管那金魚袋是真是假,竇縣令都要先告饒,至少在他看來,天底下還沒幾個人敢拿著個假的金魚袋招搖撞騙,就算他真是撞了邪,那也先穩住他再說,是假的跑不了,是真的那就更要巴結。


    文子欺就見不得這種嘴臉,不耐的打斷他,“得了,提前打招唿,不是沒有這樣的驚喜了嗎,我原本不想亮身份的,你可別給我說漏了嘴!”


    “下官哪裏敢,您說什麽就是什麽。”縣令從地上爬起來,作勢就要去攙扶文子欺,“大人您上座,地上怪涼的,都還愣著作甚,還不趕緊看座上茶!”


    文子欺卻不給他裝孫子的機會,打斷他,“起來不著急,爺來一趟,可不是為了喝茶的。”


    竇縣令心裏一涼,便知道這位上官大人定是有備而來,而且看上去並不像是好事。


    “大人,有什麽事咱進內堂再說不是一樣嗎,您這樣屈尊降貴的,下官心裏實在汗顏。”


    “竇德仁,我聽聞常樂縣最近不甚太平那?”


    竇縣令一愣,本能的先套了一番官話,“大人您這話從何說起那,下官任常樂縣令數年,不說夜不閉戶,那也絕對不敢有宵小來犯,您瞧街市上一片太平和樂,在邊陲之中,算的上是繁華了吧?”


    竇縣令嘴上說的繁花似錦,心裏卻不住的嘀咕,心說最近並沒有聽聞有甚不妥之事呀,何來不太平一說,別是上官詐他的話吧,這些東都出來的大人個個生了八個心眼,實在是太壞了啊!


    方才被他指派去錢記的那個衙役,因為文子欺忽然出現,並沒有來得及出去,這會聽了文子欺的話,心裏馬上就聯想到了錢記夥計失蹤的事,故而不停地給他家縣令大人打眼色。


    竇縣令冷不丁瞧見衙役與他擠眉弄眼,終於想起來那封匿名狀,心裏咯噔一下,心說不會這樣邪門,那匿名狀就是他投的吧?


    文子欺忽然笑了一聲,笑的竇縣令脊背發涼,“竇縣令有所不知,近來柔然等地又有蠢蠢欲動之勢,官家對往來胡商檢察嚴格,咱們常樂縣也算的上是胡商常聚之地,可不能大意啊。”


    “是是,確實不能大意。”竇縣令腦門上都要沁出汗了,聽他這口氣,沒準是官家派來暗查的巡查官。


    “可是我怎麽聽說,有家邸店的夥計夜裏忽然失蹤了呢,還有竇大人一早怕是沒來得及出門吧,沒聽聞文廟坊的街市上發現了一名酒醉不歸的胡商嗎,夜裏天寒地凍的,差點沒凍死呢,怎麽巡夜武侯都不出門的嗎,這麽個大活人沒瞧見,萬一出了人命,豈非又是一樁口實落於胡人之口?”


    “居然有這等事?”竇縣令徹底慌了,惡狠狠的剜了衙役一眼,心說這樣大的事如何不報!


    “大人實不相瞞,錢記夥計失蹤的事,下官正在著人調查,至於夜不歸的胡商,的確沒來得及詢問,是下官失職,我這就派人去安撫!”


    “你且慢著。”文子欺攔住他,“錢記裏頭住的皆是胡商吧,那夥計夜半失蹤,有機會下手的多半就是這些胡商,你且先莫打草驚蛇,把最近來往胡商的登記名冊給我取來,再將昨夜文廟坊裏夜巡的武侯找來,爺要親自勘察。”


    竇德仁現在哪裏還敢放一聲屁,這會腸子都悔青了,心說自己真是夠蠢的,如何沒想起來胡商這迴事那,這下來了東都的上官來查,一準是有什麽人潛進來了,不然哪家三品大官吃飽撐的來這瞎晃悠。


    竇縣令至此不敢再有任何意見,老老實實按照文子欺的吩咐辦事。


    ……


    未到午時,葉長安便來了關家茶鋪左近,她昨夜其實迴家睡了一會,隻不過一大早就出了門,跟呂二口走岔了而已。


    那封匿名訴狀便是她一大早投擲在縣衙的,倒也並不指望竇德仁找人,就是想借機查一查錢記,她篤定孔小刀還在錢記,能名正言順進去查驗的唯有縣衙役,所以才有了這樣一出。


    至於二口小胖的倒黴遭遇,葉長安尚還不知,她現在要先解決的是薛六跟張知賢見麵的事。


    葉長安獨坐茶鋪一角,此處既可看到鋪子裏所有的角落,又能兼察街市,她常帶人來此見麵相親,掌櫃通常都會給她留位,茶水亦是免費。


    今日廟會,文廟坊的每個角落都塞滿了人,從這裏看街市,商販行人不絕於目,有個捏麵人的小商販被擠到茶鋪邊上,居然也圍了不老少的人,茶鋪裏頭胡戲唱的熱鬧,茶鋪外頭叫賣討價聲連連,說是沸反盈天也不為過。


    說是廟會,其實跟廟扯不上半點關係,依的是文廟坊的廟字,一年隻得這麽一迴,比上元節還要熱鬧幾分,葉長安年年都坐在這裏看同樣的熱鬧,所以半分也不覺新鮮。


    她昨夜睡的不足,這會有些犯困,估摸著那二位大約也不會按時來,索性睜著眼假寐。


    薛六來的時候,一眼就看見她支著腦袋伏在桌上,整個文廟坊裏頭,應該就隻有她不在這熱鬧裏,睜著大眼看著挺精神的,其實魂兒早就跑了。


    不過葉長安雖然心不在,但警惕性一點不差,薛六一進門她就注意到了,十分納悶他是如何做到擠人堆還能按時到的。


    “郎君還是另外找位子的好。”見薛六毫不猶豫的坐在她對麵,葉長安提醒道。


    薛六不在意的坐下,“葉媒官這裏現成的空座,我看就挺好。”


    今日這種熱鬧,店裏根本沒有空位,別說空位,能站著喝口茶就已經不錯,不過葉長安提前給掌櫃打過招唿,瞧在老麵子上,到時候尋個空位還是不在話下,況且她所在是這種位子,想來張知賢也瞧不上眼。


    薛六大概是沒考慮過張知賢的問題,隻單純覺的她選的這位子很好,他透過窗戶看了眼圍在麵人攤子周圍的小娃娃們,問她:“葉媒官看起來好像沒有休息好。”


    “郎君緣何對我如此關注呢?”葉長安不怎麽客氣的反問。


    她不喜歡與人兜圈子,這個薛六哪哪都透著怪異,更別說還有個來路不明又討嫌的友人,不止翻她家牆頭,還總是變著法的打聽她的事。


    再有昨天被她丟在大街上的那個傭夫,不知是誰把他移放到了巷子裏,她才不信過路的那幾個醉漢胡商能有這等好心,怕不是早就鬧的人仰馬翻了,至於那個傭夫的主人,恐是巴不得他凍死在外頭的,如此才好借機生事不是。


    常樂縣進了人,除了昨夜那個來路不明的胡商,便隻有薛六那位友人,盡管葉長安不能肯定什麽,卻也始終沒有打消疑心,她認為薛六一定不是個簡單人。


    薛六但笑不語,起身去到窗邊,探出身子拍拍捏麵人的老翁,“我可以試試麽?”


    那老翁眼不離手,兼顧四方,笑嗬嗬的應著,“郎君請隨意,小老今日忙不過來,東西都在,你隻管做便是,是做來討小娘子歡心的吧,你這個小娃會哄人呐!”


    這老翁不緊好說話,看上去還很和善通達,薛六頗為好奇的打量他,照著他捏麵人的樣子,學著做起來,“您這手藝是打哪學的?”


    老翁嘿嘿一笑,“別看我這哄娃娃的把戲不上台麵,可是傳了幾輩的老手藝,裏頭的精細處才是要緊,可不輕意叫人知道呢。”


    薛六挑了一根竹棍,揪了一團麵在手裏揉捏,葉長安這會就又有些看不懂他,他年紀輕輕卻銳氣全無,說話做事隻得三分,端的叫人看不透,做起磨皮子捏麵人這等極為沉悶無聊的活計時,又很自得其樂,仿佛生來就是為了當個皮匠來的。


    薛六捏了個小人,上色之前,隻能勉強認出是個人,花紅柳綠的穿戴好了後,也就隻得三分像個人,他舉著自己的傑作端詳了一會,忽然用細竹簽沾了一點青色,在小人的眼角處落了一點。


    大概他對自己的傑作甚為滿意,轉身就遞給葉長安,“之前得罪之處是薛某不對,葉媒官就莫要再計較。”


    葉長安嘴角一抽,真是難為他這一番別出新意的道歉,這麵人捏的獨樹一幟,堪稱一股清流。


    麵人捏完,已經過了午時足有三刻,張知賢方姍姍來遲,她今日穿的甚為鮮麗,手裏提了個小木盒,進門就招唿掌櫃的,“我每次坐的那個小隔間有沒有打掃幹淨呀。”


    “這……”掌櫃的十分為難,他倒是能替老主顧尋個普通的座位,但她常去的那個獨間卻是一早就訂了出去。


    “莫要跟我打馬虎眼,別的地方我是不會坐的,沒有我可就去別家了。”


    掌櫃的無奈的看向葉長安,葉長安見狀走過來,跟張知賢說道:“張娘子,薛郎君那裏是有空位的,今日這種情況,你還是將就些,整個二樓都被縣令大人給包了,讓哪兒都不合適。”


    葉長安開口就把竇縣令給賣了,張知賢臉再大也不敢跟縣令大人叫板,忍了一口閑氣,不情不願的朝薛六走去。


    掌櫃的擦擦腦門上的汗,不安的看著葉長安,他想說縣令大人一早是定了位子,但就這麽把他賣了真的好嗎……


    葉長安笑笑,“掌櫃的安心,大人今日顧不上你的,方才多謝費心了。”


    張知賢尋到薛六的位子,卻並沒有坐下,先是挑剔的打量他幾眼,然後道:“你是薛郎君吧,這裏如此嘈雜,不如我們換個地方如何?”


    薛六呷一口茶,說的慢條斯理,“張娘子遲來了三刻,想來路上辛苦,不妨先歇歇腳。”


    張知賢一噎,她打心眼裏嫌棄這樣的位置,也嫌棄薛六跟葉長安,但是張知賢分寸還有,尤其在人前不會外露。不過薛六的態度倒是很讓她意外,不卑不亢還不容人抗拒,張知賢不能反駁,隻好不情願的坐在葉長安之前的位子上。


    當張知賢坐下來對上薛六的目光,她不由怔了一下,以前沒有注意過這個臭皮匠,現在猛然發現,他跟其他的郎君當真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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