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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聲悽厲的喊聲從他紫黑色的嘴唇裏溢出,「蓁蓁!」然後,他猛然站起來,撲向小貝。


    小貝嚇了一跳,連忙躲在張子菁身後,驚恐地伸頭瞧著這個有些瘋狂的老頭,口中問道:「外婆,這人是誰啊?」


    張子菁扶著自己的公公,道:「爸,進去說話!」


    穆父手足顫抖,嘴唇也哆嗦著,眸光渴望而淒涼地看著張子菁,「是蓁蓁?是蓁蓁……」


    「是蓁蓁迴來了!」張子菁見他這副模樣,還是難忍心中的傷痛,淚水悄然滑落。


    明朗凝視著這個已經很老很老的老人,這個老人給她的記憶是慘痛的鮮明,有一段時間,隻要想起他,她會嚇得大哭起來。連續三年,在夢裏她也會被驚醒,夢中,看到的都是他拿著棍棒打她的情景。


    隻是,此刻看到他眼底的渴望與傷痛,心底的恐懼和陰影竟漸漸地散去,到底血脈連心,尤其如今她已經怨氣盡消,一切,都該讓它成為過去。


    她伸手扶著他,苦澀地喊道:「阿爺!」


    穆父倉皇轉過頭去看著她,眼裏帶著疑惑,啞聲顫抖問道:「你是誰?」


    「我是蓁蓁!」明朗眸光有一絲淚痕閃過,在穆易死之前,爺爺對她很好,她幾乎是爺爺一手帶到五歲的。


    「你不是,她才是!」穆父想著衝過去抱小貝,小貝怕極,眸光一閃,竟要出手打他,明朗厲聲道:「小貝,找死?」


    小貝嚇的立刻縮再張子菁身後。


    「你為什麽罵我蓁蓁?」穆父麵容陡然兇狠起來,「你是什麽東西?你敢罵我孫女?我打死你!」他踉蹌著步伐,到門口就抓起一條嬰兒手臂粗的棍子,又急急轉身對著明朗就揚了起來。


    熟悉而恐怖的記憶頓時穿越時空而來,明朗隻覺得全身冰冷,身子微微發抖,眼眶裏淚水盤旋著,她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若非一絲力量在心底支撐著她,她幾乎就要像以前那樣,跪下讓他不要打她。


    穆父手中的棍沒有落在明朗的身上,他怔怔地瞧著明朗帶淚的眸子,還有她臉上的驚恐神色,他手中的棍哐當一聲跌在地上,口中喃喃地唱道:「月光光,照地堂,蓁仔你乖乖訓落床,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咯,阿爺睇牛去上山崗啊...蓁仔你快高長大咯,幫手阿爺去睇牛羊啊...」


    這首歌,在這裏家喻戶曉,是老人家用來哄小孩子睡覺的。而小時候,穆父就是用這首歌哄他口中的蓁仔睡覺。村裏有一個很奇怪的風俗,生了男孩的呢,會把男孩的乳名起為阿妹,這樣的話,上天就不會嫉妒,然後男孩就能順利成長。而生了女孩,一般會加個仔字在後麵,寓意是希望這個女孩以後能長成跟男孩兒一樣有出息。


    張子菁是城裏人,所以從不跟穆父這樣叫蓁蓁,也從不許穆父這樣叫蓁蓁,所以,每次穆父隻有在哄蓁蓁睡覺的時候,唱歌兒才會叫她蓁仔。


    明朗流著眼淚跟著他唱:「月光光,照地堂,蓁仔你乖乖訓落床,聽朝阿媽要捕魚蝦咯,阿媽織網要織到天光啊...蓁仔你快高長大咯,劃艇撒網就更在行……」


    張子菁聽得淚水直流,心底一片悽愴,甄陽伸手抱住她,聲音也微微哽咽,「媽,別傷心,這是高興的事情!」


    「你是蓁蓁,你是蓁蓁……」穆父眸子裏綻放出一抹光芒,拉住明朗的手,枯槁蒼老的臉上迸出莫大的喜悅,但是隨即又像個小孩一樣哭了起來,「你恨阿爺嗎?你一定恨透了我!」。


    明朗瞧著這衰老過度的老人,心中不禁惻然,扶著他冰冷的手,一同進了屋子了。


    屋子裏的擺設仿若她小時候,她知道這房子是重建過的,她隱約打聽到是爺爺在她走了之後,自責過甚,放火燒了一切,打算自焚。幸虧鄰居發現得早,否則的話,人就沒了。


    身旁的老人像個小孩似的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他雙腳不好,走路有些遲緩,口中喃喃地問道:「你恨阿爺嗎?……」


    明朗扶著他坐下,自己蹲在他麵前,心頭有千百種情緒閃過,最終,她搖搖頭,「不恨!」


    穆父怔愣了一下,忽地掩麵大哭!


    這一大哭,誰勸都勸不住。張子菁對明朗道:「讓他哭吧,他壓抑了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一直過得迷迷糊糊的,唯獨對你的事情十分清晰,因此也傷心難過了二十多年,現在看到你迴來,看到你好好的,他心裏是高興!」


    明朗點點頭,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瞧著家裏熟悉的擺設,她一生很多甜蜜和慘痛的迴憶都在這裏,五歲,本不該有多少記憶的,但是,她卻如此的深刻,不知道這是福氣還是執著。


    穆父一直不願意鬆開明朗的手,一直拉著她,一邊哭一邊喊她的名字。同為男人的甄陽,心中也不禁難過起來,輕輕地蹲下來抱著明朗,在她耳邊道:「不管心裏有什麽過不去的坎,要放下的,也該放下了!」


    明朗把頭伏在他胸前,貪戀的吸取他懷中的溫度,心裏難過得一塌糊塗。


    穆父哭完之後,並沒有問她這些年的遭遇,他其實心中有數,她一定是過得很不好,失去父母的孩子,一個人流離浪蕩,會有什麽好日子?他不敢問,怕一問,又是一場傷心事。


    他擦了擦眼淚,站了起來,口中念叨著:「你喜歡吃粽子,我去包粽子!」


    「爸,不用折騰了,粽子外麵有賣的!」張子菁不忍他操勞,勸道。


    「外麵賣的,哪裏有我包的好吃?都坐著,坐著,我去問二家嫂拿點粽葉,她家裏很多!」說著,雙腿竟十分麻利地走了出去。


    張子菁想要追出去,甄陽拉住她,道:「媽,讓他去吧,不讓他做點什麽,他心裏難受!」


    張子菁愣愣地看著甄陽,甄陽這句話,直戳她心內,她竟一下子就有些驚悚起來,因為,甄陽說的是老爺子,但是同時也說她。自從蓁蓁迴來之後,她一直想做點什麽彌補蓁蓁,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老爺子可以包粽子,但是她可以做什麽?


    心裏,忽然想起四年前,甄陽來告訴她,明朗可以給真真捐骨髓,但是,要她親手給她做一頓飯,陪她一起吃。當時,她認為明朗是故意羞辱她,但是,可曾想過,她那苦命的小女兒,隻想跟她吃一頓飯,她心裏雖然那樣恨這個不稱職的母親,但是心底卻還是渴望來自母親的溫柔和陪伴。


    心中的痛幾乎要遏製不住,倉皇抬頭,明朗依偎在甄陽懷中,瞧著這屋子裏的一切,臉上有失魂落魄的神情,她心裏的痛便更甚了,這裏,本該是她幸福成長的搖籃,但是,卻成為她做傷痛的記憶。


    任何一個母親,隻要得知自己的女兒在每一個夜晚都會蜷縮在被窩裏,哭著喊著自己的父母,然後,等待她的將是一頓棍棒毒打,是母親都會心碎難當。


    「外婆,您怎麽又哭了?」小貝拉著張子菁的手,小臉滿是擔憂。


    張子菁心裏的情緒在小貝這一句軟聲中忽然崩潰,她一下子蹲在地上,抱住小貝,哭道:「外婆心裏難過,外婆隻要想起媽媽這些年受的苦,外婆的心裏就像是被刀子割一樣難受!」


    明朗怔怔地看著她,這些年的所有記憶都湧到心頭來,她覺得眼睛很痛,不知道是眼睛痛還是心裏痛,或許是頭痛,心底酸得連閃一絲念頭都覺得會溢出一堆酸水來。


    穆父去借粽葉,借糯米,驕傲地滿村走,告訴他遇到的任何一個人,「我孫女迴來了,我孫女迴來了!」


    村計生辦婦女主任跟穆易是同學,這些年她也有過來照顧穆父,今天她走訪村子,穆父就拉著她,又哭又笑地道:「阿蘭,我跟你說,我家蓁蓁迴來了!」


    阿蘭麵容擔憂,拉著穆父道:「伯父,您這是去哪裏啊?快迴家,天冷,不要亂跑!」這些年,穆父的神智都不太清醒,但是像這一次滿大街跟人家說他孫女迴來了,還是頭一遭。所以,阿蘭以為他又犯糊塗了,怕他亂跑出事,便勸著他迴去。


    「阿蘭,是真的,是子菁帶蓁蓁迴來的,子菁說她就是蓁蓁,就在家裏呢!」穆父見她不相信,豎起了眉毛手舞足蹈地道。


    阿蘭蹙眉,雖然說子菁偶爾也迴來,但是老爺子一直不願意跟她說話,連聽到她的名字都會生氣發火,但是現在竟然一口一個子菁,這就讓人懷疑了。


    該不是有騙子吧?這年頭什麽人沒有?大概是有人知道他家底頗豐,所以動了貪念吧?不行,她得去揭穿這個騙子。


    她眼珠一轉,笑道:「是子菁帶迴來的啊?那太好了,快帶我去看看!」


    「行,但是我要先去買黑芝麻,蓁蓁喜歡吃粽子,我問二嬸要了糯米和粽葉,現在要去買黑芝麻和豬肉,還有五香粉,粽子沒五香粉可不好吃,你先去,家裏等我,我去買……哎,不對,我沒帶錢,阿蘭,你有錢嗎?」


    阿蘭見他說話語無倫次,更覺得他是犯糊塗了,連忙道:「有,我帶著錢呢,我陪你去買,我正好要去買點東西呢!」


    「好,好!」穆父拉著阿蘭就走。


    買好了東西,阿蘭與穆父走迴家裏,一路上穆父都在念叨著蓁蓁,臉上流露著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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