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鍾的市廣電,燈火仍舊通明。這個點,還有數位主播堅持在自己的崗位上,為聽眾帶來歡樂。


    大廳裏的燈光很明亮,韓青青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往外走。


    宋柯。


    她在心裏又默念了一次這個名字。


    迴憶如潮水,瞬間鋪天蓋地。


    囂張跋扈的女人,雙手叉腰,指著母親的鼻子罵:“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你是什麽素質!教出來的女兒也不要臉,小小年輕就學著偷東西!”


    母親淚水連連,雙手死命地搓著衣角,喃喃地解釋:“真的不是這樣,青青她真的不會拿你們家的東西,真的沒有,小少爺,你說句話啊,真的不是青青拿的……”


    一個價格數百元的人偶玩具,能像一個機器人一樣與人對話,在那些年還屬於特別新奇的東西。


    宋柯站在門角裏,冷眼地看著自己的繼母指責辱罵家政阿姨,一言不發。


    無論韓母怎麽苦苦哀求,她最終還是被辭退,並扣掉了工資以賠償那個機器人偶。而韓青青,也被冠以了“小偷”之名。


    這麽多年過去了,久得韓青青都以為自己都忘幹淨了這件事,哪知道那麽巧,在給駱雲野做家政服務時,打碎了他的青玉人偶雕像?她又想了起來,那段灰暗的過往。


    暑假的時候,韓母提起過當年那個小男孩的名字。


    他叫宋柯。


    宋柯啊……明明自己都極力隱藏得那麽好了,為什麽偏偏冒出一個叫宋柯的聽眾來點歌呢?韓青青想。


    走出市廣電大樓,初秋夜裏的風吹在臉上,蕭瑟,刺臉。


    韓青青低著頭,默默看著地上麵自己的影子,細長又蕭索。風吹亂了她的頭發,連帶著心情也是亂糟糟的。


    她伸出手來,想把遮住眼睛的頭發撥到耳邊去,可是手一附上臉,卻觸及到了冰冷的液體。


    她是什麽時候哭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眼淚自行流出,竟根本不需要征得主人的同意。


    啪嗒,啪嗒。一滴一滴,緩緩落下。


    一直快走到公司樓下的地鐵入口時,忽然有人擋住了她的去路。


    韓青青仍是呆呆的,想側身讓那人過去。她走得很快,又不想與人正麵碰麵,所以遠遠地讓人,不想被人撞見自己脆弱的模樣。


    “青青。”對麵那人忽然伸了手過來,一把將她摟過來,擁在懷裏麵。他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頭發,柔軟的指腹在她的頭頂摩挲。


    “青青。”他又喊了一聲。


    韓青青抬起臉,看到駱雲野焦急又心憂的目光。路燈下,他的臉被照耀成淺淡的黃色,燈光打在睫毛上,投下細細的波痕。


    他的眼底,滿是關切。


    賀煒打電話來告訴他韓青青反常的時候,他就恨不得自己能瞬間位移挪到她的麵前來。


    在駱雲野的印象裏,韓青青從來沒有哭過。


    即使是第一次見麵,她打碎他的玉雕時,她也能鎮定勇敢地向他承認錯誤,並堅決分期賠償。


    那一次,他記得她分明已經害怕得要死,卻仍咬緊牙關,等著他的迴應。


    這樣堅強勇敢的青青,能有什麽事情,讓她在廣播節目直播的時候,突然走神,甚至落下眼淚來?”


    “雲野……”看到駱雲野,韓青青隻覺得心裏一鬆,就像一個航行了無數晝夜已經累得筋疲力竭的人,終於找著了依靠一樣。


    她軟軟地撲在他的懷裏,眼睛竟又像斷線的珠子,一滴一滴,順著白皙的臉龐落下來。


    “雲野,我——”她艱澀地張嘴,心中似有無盡的話語要向他傾訴。


    駱雲野用力摟住她,支撐著她的身體不滑下來。“青青,迴家再說。”


    韓青青冷靜下來,任由麵前的男人牽住她的手,將她帶到綠化帶旁邊的車旁,又給她開了車門。


    從市廣電到蝶翠園不遠,沒過多久,駱雲野就穩穩地將車開到了自己家樓下。


    他溫柔地牽著韓青青,一步一步走迴去,在明亮的走廊燈裏,刷開了自己家的門。


    韓青青坐在沙發上,目光仍然有些呆滯。駱雲野轉身,剛想去為她倒杯熱茶來,卻見韓青青拉信他的走,慌忙說道:“雲野哥,別走。”


    駱雲野又隻好停下來,心疼又憐愛地看著她,嗓音裏充滿了疼惜:“青青,發生什麽事了?”


    韓青青沒有馬上迴答。


    沉默了近一分鍾後,她卻抬起憔悴的眸子來,直直地盯著駱雲野看,她張嘴便問:“駱雲野,一個人的一句話,能改變另外一個人的一生,你相信這句話嗎?”


    駱雲野一愣,立即想到自己的父親當年為避免紛擾,而執意將他送出國,從此大洋彼岸,習慣了孤獨的少年,從此踏進了無聲的文物世界。


    如此,也算是改變了一個人的一生嗎?


    “我相信。”駱雲野點頭。


    “我真的不是小偷。”韓青青忽然說,提到“小偷”這個字眼的時候,她的眼睛倏爾就紅了,“雲野哥,我真的不是。那個男孩的機器人,真的不是我拿的。可是他的媽媽卻一口咬定,就是我偷走了,於是害得我媽媽被河州所有家政公司除名,隻好帶著我迴到老家去。雲野哥,你相信我嗎?我不是小偷。”


    韓青青的情緒一些激動,她反複強調這句話,急急地想要得到麵前人的認可與讚同。


    相處了這麽久,她的品行,駱雲野自然是最了解不過。她從來不覬覦他家的任何值錢的東西,也從未開口向他要過什麽名牌商品,甚至會一分一毫地記下自己所欠的債務,這樣心靈剔透的女孩,怎麽會是小偷呢?


    駱雲野雙手摟住她的背,好讓她依靠得舒服一點兒。


    “青青,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駱雲野聲音溫潤,在這寂靜的夜裏,鏗鏘有力地撫慰著她的心。


    這句話觸動到了韓青青的心,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奪眶而出,連聲音也開始顫抖:“為什麽有錢人說的話,大家就都相信?為什麽我們沒有錢,就要說我們是小偷?為什麽?為什麽?我們真的努力解釋過了,可是沒有人相信我們說的話,還說我這樣的鄉下小女孩,眼紅別人的高檔玩具,是很正常的……雲野哥,為什麽?”


    當金錢出來說話,真理卻沉默了。這究竟是為什麽啊?


    韓青青語句混亂,前後說了很多話,駱雲野才將她的意思全部連貫起來。


    他的心當下一沉,無盡的心疼在心裏蔓延,他放在心裏珍視的女子,竟然有這麽不願迴想的過去。他懊惱自己為什麽當時不在,為什麽不能保護那個弱小又可憐的她?


    駱雲野抱著韓青青,細細地用手指擦掉她臉上的淚珠。


    過了老半天,他才輕聲開口問:“今天怎麽又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情?”


    韓青青一怔,很明顯是心抽痛了一下,幾秒後,她卻還是開口慢慢說:“今天晚上的節目裏,有一個聽眾發短信來點歌,他的名字……叫宋柯……”


    宋柯?


    駱雲野蹙了蹙眉,眼睛微微向上揚起。這個名字,有點熟悉……


    韓青青全然沒有注意駱雲野的表情,隻是繼續說:“我媽媽告訴我,當年那個冤枉我們的小男孩,名字就叫宋柯……”


    電光火石靈光一現間,駱雲野的腦子似乎有兩股記憶自動串聯了起來。


    他把韓青青的身體扶正,眼神裏是誠懇與認真:“青青,我再問你一次,你去過北遠小區嗎?”


    北遠小區是駱雲野的父親羅市長住的地方,他曾向韓青青問過兩次這個問題。可是前兩次,韓青青都迅速迴答說沒有。


    可是如果,她真的去過北遠小區,那麽,他記憶裏那張哭泣的臉,是不是她?


    聽到駱雲野第三次問這個問題,韓青青也明顯一愣。片刻後,她才慢慢迴答:“我不記得了。我小時候放暑假沒有地方去,爸爸也不在家,我就跟著媽媽到雇主家去幹活,去過很多小區,我忘記了有沒有你說的北遠小區。”


    駱雲野攏著眉心,嗓音低沉地繼續問:“那麽,你說的宋柯,當年應該隻有十來歲,現在差不多二十出頭?他的額頭上,是不是有一道長長的傷疤?”


    韓青青一驚,立即推開駱雲野。與此同時,她心裏的驚天巨浪瞬間大力席卷而來,衝得她連連後退。


    “你……怎麽會知道?”韓青青驚恐地問,一雙漆黑的眼眸裏,滿是難以置信與恐懼。


    駱雲野吐出一口長長的氣,可是他的眉心仍然緊緊蹙在一起。


    過了老半天,他才一字一句,慢慢迴答:“我在父親居住的北遠小區裏,就有一個叫宋柯的男孩,當時我還沒有出國,對他也有印象。我記得當年,他的父母離婚以後,他叛逆了好長一段時間,還與他的父親打過架,很小的男孩子,額頭上就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韓青青目瞪口呆地聽著駱雲野迴憶,還沒等她接話,他又繼續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特別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現在想起來,應該是你被他家冤枉,一個人站在樓棟下哭,我見過你。時間久遠,遠得我都記不起當年那個默默流眼淚的女孩了。”


    在駱雲野的記憶裏,那一日的韓青青,就如同今天一樣,默默地洶湧流淚,卻不發出一點兒聲音。


    好像在極度悲傷的時候,她便會以如此靜默又無聲的方式,來宣泄自己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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