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暗,鉛雲層層壓下,眼看要下雨。


    榮禧堂的下人個個噤若寒蟬,走路都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老夫人躺在床上,麵色晦暗,氣若遊絲。


    她像一朵迅速枯萎掉的花,一夜間老去,就連滿頭銀絲也失去了往昔的光澤。


    威遠侯坐在母親床頭,神情凝重。


    朱氏侍立一旁,林玉楓兄妹幾個站在下首,垂著頭,麵色各異。


    陳姨娘因身份不夠,無法進來,隻能跪在佛堂為老夫人祈福。


    這些人當中,除了侯爺,隻有陳姨娘母女是真的傷心。


    林玉槿懵懂無知,無法理解阿姐的悲戚,他悄悄扯了下林沁宛衣袖,林沁宛紅著眼朝他瞪去,嚇得林玉槿一個哆嗦。


    須發皆白的老太醫為老夫人診完脈,威遠侯忙問:“方太醫,我母親她……如何了?”


    方太醫搖頭,抖著胡子道:“侯爺,令堂是絕脈。還請早做打算。”


    威遠侯聽到“絕脈”二字,似失了魂魄,朱氏母女悄悄對望一眼,眸中閃過喜色,被林沁宛察覺。


    事關生死,林沁宛忍不住問:“方太醫,我祖母到底是什麽病症?怎會這樣嚴重?昨天晚上分明還好好的。”


    這話有些不妥,似在質疑方太醫的醫術。


    而方太醫是太醫院的院判,醫術高明,無人出其左右。


    朱氏逮著機會,立刻嗬斥:“侯爺還沒開口,如何輪到你說話。沒規矩的東西,還不退下。”


    林沁宛含淚告罪,威遠侯手一揮,道:“好了,宛兒這是關心則亂,方太醫大人大量,自不會怪罪。”


    方太醫也道:“令媛純孝,老朽豈會怪罪。”


    朱氏和林沁月氣得發抖。


    不過一夜,侯爺就這樣抬舉那賤人生的女兒。


    時間一長,恐怕她們母女都要被那賤人壓到頭上去。朱氏恨恨地想。


    方太醫頓了頓,開始解釋老夫人的病情,老夫人原是年事已高,突發腦卒中,因此病情迅猛,無力迴天。


    威遠侯壓抑著情緒道:“母親以前也犯過腦卒中,不過沒有這般嚴重。這次發病如此突然,我全然沒想到。”


    若他事先能料到,定會多多陪伴母親。


    他少時征戰沙場,母親日夜擔憂他的安危,不知操了多少心。


    他這一生,在母親膝下侍奉的時間極少,娶的朱氏又不得母親歡心。


    就在昨日,朱氏還因為林致遠治病的事氣了老夫人一迴。


    想到這裏,他越發愧疚,覺得自己不孝順,連帶著對朱氏的怨懟又深了幾分。


    朱氏見丈夫悲傷得不能自已,突然有些心疼。


    說到底,不管他待她如何,她終究是愛他的。


    這時,林沁月突然道:“爹爹,大哥怎麽不在?大哥醫術超群,昨日剛治好了二哥的傷。若讓大哥替祖母診治,說不定會有轉機。”


    威遠侯眼睛一亮。


    月兒說得對,單憑林致遠治好了楓兒,說不定真有辦法。


    他顧不上方太醫在場,立刻派人找林致遠。


    此時此刻,隻要有一線生機,他都願意嚐試。


    方太醫皺眉,顯見有些不悅。


    林沁月添油加醋地將林致遠救治自家二哥的事跡告訴方太醫。


    方太醫將信將疑,且胸口憋著股氣,便打算不走了,等著會會林大公子這位“神醫”。


    半個時辰後,林致遠迴了。


    他天未亮去別院給白馨兒診脈,此時還背著藥箱。


    少年一身白色常服,眉眼清雋,神色冷峭,像一道清冷的月光,射破到眾人跟前。


    林沁宛心跳不由加速。


    大哥大概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她癡癡地想:“也不知哪家的小姐配得上他。”


    林沁月上前一步,麵有哀色,道:“大哥,祖母病危,如今情況危急。祖母平日最疼大哥,大哥一定要救救祖母啊。”


    威遠侯起身,眉頭緊鎖:“阿遠,快給你祖母瞧瞧。”


    “好。”


    林致遠立刻上前,給老夫人診脈。


    他玉白的手指搭上老夫人幹瘦的手腕,林沁月立刻和朱氏交換了一個眼神。


    朱氏柔聲勸道:“侯爺莫擔心,有遠兒在,母親定然不會有事。”


    朱氏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十分真摯。好像她真的篤定,林致遠就能救活老夫人。


    威遠侯似乎從她的話中得到了安慰,眉頭終於鬆開些許。


    朱氏心裏簡直要笑出聲來,頓時覺得自己高明極了。


    她把林致遠捧得越高,侯爺希望越大,當希望破滅的那一刻,失望和憤怒才會更強。


    林沁宛看到朱氏的眼神,暗自心驚。


    她在朱氏跟前養大,最是了解她。她想提醒林致遠,卻找不到辦法,急得都快哭了。


    很快,林致遠起身,威遠侯沉聲問道:“你祖母可有救?”


    林致遠道:“是絕脈,不過有救。”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方太醫不敢相信,抖著胡子道:“醫者不打誑語,林大公子,你莫要逞強。”


    林致遠淡笑:“方太醫,我從未做過沒把握的事。”


    他為老夫人開了藥方,威遠侯請方太醫幫著參詳。


    方太醫推辭。


    醫者之間最忌如此。


    況且這是林家的家事,好壞自有他們承擔。


    他不能參和。


    威遠侯隻能作罷。


    侯府這樣的人家自然有專門的藥庫。


    老藥櫃立刻拿了方子去煎藥。


    藥端了來,威遠侯親自喂老夫人。


    隻是剛喂進去,藥汁就順著老夫人的嘴角流下來。


    “母親。”


    威遠侯心中大慟。


    林致遠見了,上前給老夫人施了一迴針,再喂,藥居然就喝進去了。


    威遠侯燃起希望,看向林致遠的眼神比方才柔和許多。


    朱氏在一旁攥著帕子,一碗藥見底。


    算算時間,差不多快了。


    她抿了抿嘴角,眼神發亮,林沁月亦有些興奮。


    威遠侯突然問:“老夫人何時會醒來?”


    林致遠道:“快了。”


    話音剛落,老婦人突然睜眼,“哇”地一聲嘔出血來。


    威遠侯大驚,扶住老夫人:“母親,您沒事吧?”


    老夫人沒不出話來,隻是一口一口地吐著鮮血。


    血很快染紅了老夫人的衣裳床褥,林沁宛嚇得麵色煞白,拉著弟弟的手,指甲都嵌到他肉裏去。


    這時威遠侯也發覺不對,他大唿:“方太醫,救救我母親,快。”


    方太醫被這變故驚住,他強作鎮定,上前為老夫人診脈,待看了林致遠的藥方,頓時惱了。


    他怒斥:“林大公子,你怎能給老夫人用這虎狼之藥。附子雖有還陽之效,但你分量用得太重,老夫人有了年紀,怎受得住?”


    朱氏聽了,頓時喜上眉梢。


    林致遠這蠢貨,比她想象的還要蠢。


    為了救活老夫人邀功,居然下了猛藥。


    這下可有好戲瞧了。


    她看向丈夫威遠侯,他此刻抱著老夫人,麵色陰沉,渾身似夾裹了風暴。


    老夫人此刻不再吐血,隻是麵色枯槁,隱隱透出死氣。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活不成了。


    朱氏痛快極了,麵色卻十分悲戚,她哭道:“母親,您到底怎麽了?您別嚇我呀。”


    林沁月和林玉楓也撲到老夫人身前放聲大哭,一口一個祖母,叫得好不淒涼。


    威遠侯再忍不住,拳頭捏的咯咯作響,若不是這裏有外人在,他簡直就要動手了。


    他對林致遠怒喝:“孽障,還不跪下!”


    林致遠不為所動,朱氏忙勸道:“侯爺息怒。遠兒他少年心性,隻是一時糊塗,他定不是故意的。老夫人平日最疼他,你看在老夫人的麵子上,也莫要責罰於他。”


    朱氏不說還好,一說威遠侯更怒。


    這逆子為了逞能,居然對最疼他的老夫人下虎狼之藥。


    他精通醫理,不可能不知曉後果。


    如此不忠不孝,簡直枉為人子。


    威遠侯失望至極,看向林致遠的目光似淬了冰。


    林致遠麵上浮上一絲譏誚。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的父親都未曾改變,受幾句挑撥就會對他怒目相向。


    他和威遠侯之間,果真沒有父子緣。


    朱氏見成功地挑起了威遠侯的怒火,便打算進行下一個計劃。


    她最擅長的便是連環計。


    林致遠如今已是跑不掉了。


    除了他,陳姨娘和她生的小賤人也是她這次的目標。


    她對威遠侯道:“侯爺,可要衝一衝?東西我一早就備下了。”


    她說的“衝一衝”,是用壽材給老夫人衝喜。


    這個法子是最後的辦法,通常代表著這家老人沒救了。


    隻能寄希望於老天。


    威遠侯啞著嗓子道:“你瞧著辦吧。”


    朱氏便領命出去,方太醫也被請到花廳喝茶。


    幾個孩子也都出去了。


    威遠侯盡管恨死了林致遠,也知道此時不是追究此事的時候。


    老夫人還有最後一口氣,他作為人子,要讓母親體麵安詳地離去。


    其他的,過後再說。


    林沁月陪朱氏一起去祠堂安放棺木。


    朱氏伸手在上麵摸了一把,頗有些心疼。


    這棺木由三寸厚的金絲楠木製成,華麗厚重,千金難尋。


    原是她尋來準備給女兒陪嫁的。


    不成想今日便宜了那老太婆。


    林沁月看出母親心思,低聲道:“娘,舍不住孩子套不住狼,這東西再好也是死物,若能討了爹爹歡心,就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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