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堂屋燭火黯淡,周氏穿著簇新的綢緞衣裳坐在上首,目光如炬,從那些破家什上一一掃過。


    門口腳步聲響起,白家三房的兒媳柳氏端著茶盤,撩開打了補丁的麻布簾子進到屋裏。


    柳氏年歲不大,身材削瘦,因常年勞作,看著比尋常莊戶人家的婦人滄桑幾分。


    她此刻穿了身洗得發白的青色棉布褲褂,發髻上插著楊木簪,皴黃臉兒一笑便現出細紋。


    “您口渴了吧,先……先喝口茶。”


    麵對通身富貴的周氏,柳氏難免氣怯,她搓著枯瘦的手掌,不大敢抬頭。


    周氏卻對柳氏的謙卑很受用。


    她學著鎮上那些夫人小姐的樣兒,捏著帕子端起茶,略了沾唇便擱下。


    “她三嬸,有件事要拜托你,是關於曉兒的。”


    周氏自認是有教養,有身份的人,盡管心裏不屑,開口還是客氣的。


    柳氏卻會錯了意,忙道:“親家母,您……您可別跟俺外道,曉兒她是汪家未過門的兒媳婦,婆婆有事隻管使喚,沒啥拜托不拜托的。”


    話一出口,周氏的臉陡然變了。


    兒媳婦?婆婆?


    這柳氏不知是真蠢還是裝憨,居然還真想和自家攀親,也不瞧瞧自個閨女是個什麽德行。


    弟弟說的對,有些事還得早些說清,省得夜長夢多。


    “他三嬸,我今兒個是來退親的。”周氏開門見山。


    “啥?退親?”


    柳氏被迎頭澆了盆冷水,唬得手中茶盤跌在地上,摔缺一個角。


    “親家母,您……您今兒個不是來商議婚事的麽,好端端地……咋個提退親……”


    商議婚事?


    她也真敢想。


    周氏輕蔑地看她一眼,冷笑:“他三嬸,這事是笙兒他二舅決定的,還請你多體諒。”


    “笙兒他二舅……”


    柳氏心一磕,嘴唇跟著哆嗦起來。


    周氏嘴一撇,語重心長道:“他三嬸,不是我汪家嫌貧愛富,你也知笙兒他二舅剛中了舉人,馬上就要做官。可憐他二舅沒兒子,獨獨看重我們如笙,這不還送如笙去鎮上進學哩。”


    “我們笙兒哪,後少不了像他舅舅一樣走仕途做官,你細想想,曉兒除了插秧種菜,喂豬挑肥,還能幹些啥?連話都說不全乎,要是當了官家的娘子,不是給老周家丟人麽?我和他爹倒沒啥,隻是他二舅頭一個不答應哩。”


    周氏還在勸說,柳氏直愣愣地盯著她塗了脂粉的臉,看著那兩片薄嘴皮子上下翻動,腦子裏一轟,突然什麽都聽不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傳來一陣孩童的哭聲。


    “二姐二姐,嗚嗚嗚,你怎麽流了這麽多血,你和馨兒說句話呀,別嚇唬馨兒……”


    哭聲異常淒厲,是柳氏六歲的幺女白馨兒。


    柳氏如夢方醒,慌忙衝出門去。


    隻見白慘慘的月光下,一個身材瘦弱的小姑娘悄無聲息躺在井邊,額前一個杯口大小的血窟窿,正往外汩汩冒著鮮血。


    小姑娘衣裳被血染紅,身旁的黃土洇開大灘的血跡,眼見是活不成了。


    “曉兒!”


    柳氏看著不省人事的閨女,心像被剪子戳了個大洞,寒風颼颼往裏頭灌。


    她哆嗦著,朝著閨女的方向跑去,可惜隻跑了兩步就癱在地上,再爬不起來了。


    “娘……”


    白馨兒搖著姐姐,見娘親也倒下了,一時哭得更大聲。


    這時,東麵的廂房突然亮起燭光,白老太中氣十足的叱罵從裏邊傳出:“大半夜的嚎什麽喪,爛了心肝的賠錢貨,再哭老天打個雷劈死你!”


    ……


    大雨嘩啦嘩啦下著,濺起土裏的泥水,天地很快連成一片。


    柳氏頂著雨,身上披了條破麻袋,挽著袖子在後院的菜地摘菜。


    麻袋不擋雨,不過一會兒,柳氏裏外的衣裳就被雨水澆了個透濕,風一吹,涼得鑽心。


    因這兩天雨沒消停過,田埂上淤泥積得老厚,人下不去腳,插秧的活計就停下了。


    白家的男丁們也和其他人家的一樣在家歇著。


    這人一多,吃飯的嘴又多了幾張,做飯的擔子自然就比往日裏更重。


    白家院子不大,菜地隻有五六分,按說有點吃緊,幸虧柳氏是個好莊稼把式,在她的精心侍弄下,白家的菜倒也長得喜人。


    紫色的菜薹,紅豔豔的辣椒,翠綠的韭菜和蒜苗,各色蔬菜應有盡有,一點不比別家的差。


    柳氏手腳麻利,不多時,新鮮的菜蔬就裝滿了籃子。


    她探頭瞧了瞧,又掐了把最嫩的韭菜黃下來,最後挑了兩隻又大又紅的番茄添上,準備做道番茄炒蛋。


    這是曉兒平日裏最愛吃的菜。


    想起死裏逃生的二閨女,柳氏慶幸之餘,心中又是一痛,忍不住擦了下眼角。


    她成親十幾年沒兒子,統共隻得這三個閨女,個個都是她的心頭肉。


    而曉兒這孩子又最像她,性子溫順不說,手腳還勤快,受了委屈更是從不吭聲。


    這樣老實的孩子卻去尋死,顯見是被周氏的話逼得受不住了。


    她的曉兒,真是隨了她命苦。


    好端端被人上門退親,這往後的日子還怎麽過呢?


    柳氏苦著臉,胸口就像堵了塊大石頭,上不去下不來,沉甸甸的,連帶著喘氣都難。


    “老三家的,這都多早晚了,磨磨蹭蹭幹啥哩?摘個菜半天不見影,蹲下就不挪屁股,黑心尖的懶婆娘,想叫一大家子跟你喝西北風啊。”


    對麵驀地響起一陣罵,隔著雨簾傳出去老遠。


    柳氏抬頭見婆婆抱著手站在屋簷下,一張臉黑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柳氏心一凜,下意識抖了下肩膀:“娘,不是這樣的,我……我這就好了,您別急。”


    “呸,飯都快熟了,淨等菜下鍋了,還不快些。”


    白老太啐了一口,冷眼瞧著柳氏拎著菜籃從雨裏衝過來,從頭到腳淋成個落湯雞。


    她嫌惡地撇嘴,目光照例移向柳氏手中的籃子,待看到裏頭兩個紅彤彤的大番茄,勃然大怒。


    “老三家的,這是咋迴事?”


    白老太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沒有她的準許,這老三媳婦竟敢擅作主張摘地裏的番茄,而且一摘就是兩個,真是長本事了啊。


    她眼裏到底還有沒有自己這個婆婆?


    白老太頭一迴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而且挑戰者還是自己最看不上眼的三兒媳,氣得肝都在疼。


    柳氏迎著婆婆刀子似的目光,心突突直跳,但為了閨女,還是硬著頭皮道:“娘,曉兒她……她不是傷著嗎,我尋思著拿番茄炒個雞蛋,好給孩子補補。”


    “我呸,不過一個爛丫頭片子,咋就這金貴了,也配吃雞蛋?我那雞蛋都是留著賣錢的,誰都不準動。”


    白老太咬牙,手指頭都快戳到柳氏眼皮上,柳氏卻像個木頭樁子,縮著肩膀,悶頭不吭聲。


    這時,柳氏的小閨女白馨兒急衝衝跑來,抱住柳氏的腿一陣搖晃:“娘,你快去瞧瞧二姐吧,二姐醒了就傻了,說不認得我,不認得大姐,還問大姐自己叫啥,說她啥都記不起來了……”


    “你說啥?你二姐她咋地了?”柳氏瞪大眼睛。


    白馨兒哭道:“二姐她……成傻子了。”


    “老天爺呀!我的曉兒!”


    柳氏大唿一聲,拽起白馨兒就往裏頭跑,菜籃子摔地上,菜滾了一地,氣得白老太在後邊又跳又罵。


    柳氏奔迴房,自己的二閨女果然已經醒了。


    和白馨兒說的一樣,床上的白曉兒頭上纏著厚白布條子,身上裹著被子,滿臉茫然,目光呆滯。


    一雙黑沉沉的大眼睛偶爾轉動一下,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既陌生,又防備,好像不認識自己。


    “曉兒,我的兒,你真不記得娘了?”


    柳氏顫聲問著,一旁照顧的大姐白蕊兒點了點頭。


    “娘,曉兒醒來燒就退了,但忘了好些事,除了咱們,還有汪家的事……她也不記得了。”


    柳氏的心頓時揪起,一把樓住白曉兒,滾燙的淚珠子順著枯黃的麵頰往下掉。


    “都怪娘沒用,連累俺曉兒受委屈。撞壞腦子是大毛病,今後可怎麽得了?是娘不好,娘害了你啊……”


    耳邊是柳氏的哭聲,窩在她溫暖的懷裏,白曉兒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


    或許是因為這具身體天然的血緣聯係,柳氏對女兒深沉的母愛竟瞬間瓦解了她的防備,讓她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找到了一絲歸屬。


    “娘,您別哭了,病總會慢慢養好的。就算將來二妹她真的……不還有我和馨兒嗎?大不了我……我以後不嫁人了,就在家照顧二妹。”


    白蕊兒見柳氏哭個不停,咬唇說道。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作為白家三房的長姐,剛滿十四歲的白蕊兒已經相當懂事,柳氏的擔憂她隱隱明白。


    “娘,大姐說得對,馨兒長大了就去賺錢給二姐請大夫,二姐的病肯定能好的,娘別擔心了。”


    小妹白馨兒聽到大姐的話,雖然不是很懂,也急著向娘親保證。


    “俺蕊兒馨兒都是好孩子,是娘沒用,累你們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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