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明熹,照得額上發燙,而他就這樣,踩著滿地光影斑駁,健步而來。


    華棲猛拍了幾下自己的臉頰,力道沒控住,一下疼得吸了好幾口氣。旁邊的一位男同學看過來,一臉莫名好笑,說:“喂,你莫不是早飯沒吃,被太陽一曬曬傻了?”


    華棲轉頭看向他,眼中不知為何已泛起水光。那男同學一看,一慌:“喂,我開玩笑呢。你哭什麽?緊”


    華棲卻一下抓住他的手,問:“我是不是在做夢?”


    男同學越發覺得這人古怪,說:“我覺得你是發病!”


    華棲揉揉眼睛,再往前方看去,卻發現葉廣澤仍在,目光冷淡,掃視眾人,她望過去的那一刻,他正好看過來,兩人目光短暫交接,她心跳一滯,他濃眉微擰,她深凝著他,他迅疾轉開。


    他話很少,並不似其他先生那般第一堂課,便是一大通說教,而是直接開始教授功夫。一開始,自然是一些基本功,紮馬步,練體力,在他眼裏,似無男女之別,要求嚴苛,不近人情。


    原本班中一些女同學對他印象甚好,但一堂課之後,無一不暗罵之。


    華棲也累得幾欲趴下,好幾次堅持不住,但不想在他麵前再丟了臉去,硬生生是咬牙給堅持下來了。晚上琳兒伺候她沐浴時,說:“小姐,今日我好像看到葉將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幻覺。讎”


    華棲睜開眼來,點頭說:“嗯,是他呀。”眸中滿是笑意。


    琳兒說:“葉將軍怎麽會來這書院中。”


    “唔……他是我們新任的武術先生,教我們武功呢!”


    “哇,真的嗎?怪不得今日見大家都一個個愁眉苦臉的,他定然很嚴格吧。往日就聽說他治軍嚴苛呢。”


    “是啊,他好嚴格。”華棲嘟嘴說道,卻半點沒有嗔責之意。


    “可小姐卻笑得那麽開心!”


    “我……有嗎?”


    “哪裏沒有!就差在臉上寫上這幾個字呢!前幾日還悶悶不樂,現在看到葉將軍就笑靨如花……”


    “哇,琳兒,你膽子肥了哈!竟然嘲笑我!”華棲被戳穿心思,便掬水潑她,琳兒笑著直躲,一邊還不忘繼續調笑她:“小姐現在可是……近水……啊對……近水樓台,怪不得那麽開心呢!”


    “琳兒!讓你還說,看我不收拾你!”


    “小姐饒命……小姐饒命……”


    “……”


    **


    夜深露重,草蟲窸窣。


    “潤之,可還醒著?”


    門外傳來詢聲,是書院院長胥茂帶著幾分滄桑的嗓音。


    不一會兒,房門被打開。


    “老師。”


    胥茂抬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壺,說:“珍藏多年的佳釀,一直缺知己對飲,今晚,我們喝一杯?”


    葉廣澤稍稍側身,說:“老師請。”


    酒盡半盅,月上梢頭。


    兩人卻一點醉意也無。


    都是酒中豪客。


    話不多,三三兩兩,斟酒飲杯間說些無關緊要的瑣碎話題。但話裏無意,言外有聲。


    葉廣澤終於還是先開口:“老師,你有什麽話就說吧。”


    胥茂方咽下一口酒,辛辣的酒水燙過喉頭,他眯了下眼,一副滿足的模樣,半晌,說:“這次寫信執意要你來暫代教官之位,特地大材小用了一番,我知道你萬般不願。”


    葉廣澤說:“不會。老師多慮了。”


    “是,你自然不會埋怨我。你隻是不喜歡別人擅作安排,替你做主。”


    葉廣澤沉默。


    “既然如此,那為什麽還活在對死人的承諾裏,潤之,你的前程該是光明坦蕩,不該讓舊情舊憶羈絆你的腳步。”


    “老師……”


    “別跟我說,你想聽,不聽也得聽。柒月的死也並非你的錯,我這個做爹的都已經放下了,你為何還不放下?”


    “……”


    “柒月對你是一廂情願,我很清楚,你沒有必要因為她的任性造就的後果而自責。”


    葉廣澤放下杯盞,說:“老師,其實不是因為柒月,是我自己喜歡這樣孑然一身無所牽絆的狀態。守護齊國江山安寧,是我畢生責任。而一個人的精力有限,不該奢想太多,不然捉襟見肘,顧此失彼,兩方都辜負”


    “你已建功立業,如今是到成家娶妻的時候了。怎麽能因為怕辜負,就索性不去爭取。”胥茂歎了口氣,又問,“難道你就沒遇到中意的姑娘?”


    葉廣澤腦海驀然閃過月殘星薄夜,桐花飄揚成雪,一人杏紅裙裳,輕舞曼妙……


    他眸色一沉,抬手去拿酒壺,卻被胥茂一下奪過。


    胥茂精明眼中有幾分了然,說:“想欲蓋彌彰,還是自欺欺人?”


    葉廣澤沒去搶,隻是站起身,說:“老師,明天還有早課,你該迴去休息了。”<


    /p>


    “這下是直接用上趕人的招數了。我雖老身子骨不中用,但不至於缺幾刻睡眠就起不來!我不逼問你那人是誰,但你該好好想想,是去抓住眼前幸福,還是背負歉疚活一生?潤之,你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容易偏執!你尚年輕,不要讓自己陷在沼澤中,作繭自縛!”


    葉廣澤低聲答:“我懂的。”


    胥茂站起身,往門外走去,一邊說:“懂有何用,三千世界,萬萬道理,誰又不懂,但能做到的又有幾個。”說罷,又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出門去。


    葉廣澤目送胥茂離開,待他身影出了院子,才關上房門。


    桌上還剩半壺酒,他又斟了一杯,送到唇邊,卻遲遲未喝。


    胥茂見他這麽多年來一直獨身一人,遲遲未成家,為他擔憂,倒是情有可原。但他卻不全然似他所說的那般,為舊日情誼所累,有一部分原因,確如他自己所言,習慣孑然一身來去無牽掛,除了家國之外,不想再被其他人或情所束縛。他身份特殊,有多少戰績,就樹立了多少敵人,國內國外,多少人想置自己於死地,明暗皆有,他身旁的每一個人都有危險。


    柒月就死在他的敵手之下,他不想再讓任何無辜生命因自己受累。


    本已決定的事,近來,卻頻頻動搖,他莫名覺得心煩,遂放下酒杯,起身拿起劍,開門去院中練劍。


    素月清輝,山嵐岑寂,隻聽得他長劍劈風的泠泠聲響。他招數使得越發疾厲,有些無章無序起來,明知這樣下去不對,卻一點控製不住自己。心緒紛亂,是練武之大忌,他怎麽會不知。


    劍聲之外忽然傳來一些其他聲響,葉廣澤耳力極好,很快捕捉到,一個翻身旋轉,長劍一指,便定於來人麵門寸許處。


    可在看清來人麵容時,那樣往素健穩的手臂卻驀地微微晃了下。


    華棲被這突來的變故嚇了一大跳,看著直指自己眉心的那長劍,泛著冷光,她沒出息地腳發軟,身子顫動一下,隻覺下一刻這鋒利無比的劍刃該直穿自己腦袋,但下一刻,那長劍已猛然被抽離開。


    “你做什麽!”葉廣澤怒吼一聲,雙目瞪著她,眼中有昭然的怒火。他鬢邊汗水涔涔,雙唇緊抿,表情十分駭人。


    華棲本驚魂未定,此刻被他一吼,眼中立馬湧出淚水,水澤盈盈的大大雙眸,睜得圓滾,無措地盯著葉廣澤,麵龐映著素淨月光,顯得幾分蒼白,看得他心頭一下又緊又悶。


    她不知,方才,他的劍再近一寸,她此刻就已橫屍當庭了。


    思及此處,他握劍的五指又攢緊幾分。


    華棲隻覺得他該好生氣,曾經他雖冷漠,卻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他生氣起來好嚇人,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對……對不起!”道歉的聲音滿是哽咽,臉上掛著兩行淚,委屈十足,反倒顯得是他欺侮了她。


    葉廣澤也不知為何,抬起空著的左手,往她臉上伸去,她雙眸撲朔,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的動作,他手僵住很久沒動。


    “葉……先生……”


    她還是習慣叫他名字,差點直唿出口了。


    葉廣澤驀然迴神,看著自己的手,嚇了一跳,急忙收迴。


    華棲隻覺葉廣澤眼中閃過不自然,以為自己看錯了,抬手抹了下眼睛,他神色已如往常,幾分拒人之外的冷漠,幾分不可窺探的深沉。


    果真是自己看錯了。


    華棲說:“葉……先生,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葉廣澤盯著他,心下默答,豈止是打擾。


    “不好意思。我……睡不著,出來走走,然後……然後……聽到這邊有聲響……”她說著說著,低下頭,不善於撒謊的她將一句話講得支離破碎。


    葉廣澤卻說:“很晚了。”


    華棲抬頭。


    她沒領悟。他暗歎了口氣,腦海醞釀好一句冰冷語句,可一觸及她無害的雙眸,出口卻變成:“早些迴去休息吧。”


    許是月色太過溫柔,許是這深山靜夜太過靜謐,許是入夏的夜風太過柔暖,華棲聽了他的話,仰著臉,隻覺得,這也該是自己的錯覺,不然,怎麽會覺得他的語氣裏滿是溫柔。


    葉廣澤看著她眼中緩緩漫起的光彩,帶著幾分受寵若驚和不可置信,更多是欣喜萬分,他隻覺胸中一角恍若忽然塌陷,升騰起幾分紛亂心緒,攪得他更加心煩氣躁起來,不待她說什麽,就轉身,往房中走去。


    反身關上房門的那一刻,透過細窄門縫,入目,是她綻開的笑靨,恍若初盛的四月桐花,純淨無暇,卻清豔驚人……


    **


    “小姐,今日你還是不要去晨練了吧,你現在特殊時期,去請個假,先生會允的。”


    外頭天方露幾分魚肚白,書院學生寢舍中都已亮起了燈光。


    琳兒看著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卻強撐著起床的華棲,擔憂地勸說道。


    華棲搖頭:“不行,


    我必須得去的。”


    葉廣澤來不久,書院就將早課取消,改為晨練。


    早上學生困乏未醒,早課效率不高,個個哈欠連天,既然如此,索性取消早課,改為晨練。


    晨練一般都是繞著山道跑步。


    葉廣澤領隊。


    天邊微露明光,書院內燈火未滅,眾人集合列隊。


    “喂,我怎麽見你不大對勁啊!”


    華棲身旁的男同學看著她,問道。


    經這麽些時日,兩人已混熟,他叫陸慶生,性格隨和,與她相處最好。


    華棲捂著肚子,搖頭:“我沒事。”


    陸慶生說:“真沒事?若是不舒服,還是請假吧,今日可是又要加跑步的裏程了。到時別倒在半路!”


    華棲隻搖頭,抬眼凝著前方。


    葉廣澤一如既往的颯爽裝束,表情肅嚴,清點著人數。


    晨跑並不要求列隊齊步跑,既是為了鍛煉體能,速度由自己掌控。華棲不比那些深居閨閣的小姐,從小在外頭躥,體能不差,時常能跑到前頭去。今兒個,才出了書院沒多久,便有些受不了,腹痛難忍,步子都邁不開。


    陸慶生擔心他,加上他本就懶怠,留在後麵,與她同行。


    “喂,我說,你別跑了,你這模樣,連行走都困難。”


    華棲目視前方,葉廣澤的身影已漸行漸遠,她心頭焦急,加快了腳步,強忍著疼痛,說:“我真的沒事,我們掉隊了,快跑吧。”


    陸慶生勸不住她,隻好跟著她一起跑。


    原先他們前麵還有幾個跑不快的女同學,後來,山道上,索性隻剩下他們兩個亦跑亦走地慢速挪動著。


    天已大亮,鳥鳴水聲,不絕於耳。華棲麵白如紙,腳下步伐不穩,搖搖欲墜的模樣。


    陸慶生不再聽她,一把拉住她,正了色說:“你不能再跑了,我送你迴去。”


    華棲沒力氣,掙不開他,隻好說:“你自己想要偷懶,別拿我當借口。時候不早了,他們估計已快跑完了,你不用管我,先跑吧,迴去晚了,可沒早飯吃了。”


    陸慶生卻不似往常繼續同她玩笑,說:“華棲,真不明白,你為何這般逞強!雖說晨跑也計入考核,但你分明不注重成績。不要同我說你喜歡跑步之類的鬼話,我一點也不相信。”


    華棲緩了幾口氣,說:“我是喜歡跑步啊,你不相信也沒辦法。”


    她確實是喜歡晨跑的,因為她喜歡的那個人就在前方啊,她暗想著,隻要她跑得快些,再快些,或許能夠追上他。


    陸慶生不理會她,走到她前方,微微矮下身子,拍拍肩頭,說:“上來!”


    華棲愣愣地看了下,拍了下他的背,繞過他,又小跑起來。


    陸慶生氣得頭頂冒煙,起身罵道:“算了,不管你了。”說著也開跑起來,一下便超過了她,頭也不迴地跑遠了去。


    而身後,華棲笑看著,腳下步伐卻越來越慢,腹中絞痛越發難忍,漸漸視線裏的青山雲影變得模糊起來,沒多久,眼前一暗,便暈厥了過去……


    葉廣澤站在書院門口,清點著跑完迴來的人數。


    學生一個個歸來,同他問候一聲後,進了學院。


    還差兩個,他心頭默念。


    待山道拐口樹叢掩映處緩緩出現人影,他緊繃的唇角微微鬆了幾分。


    陸慶生氣喘籲籲地出現,腳步一淺一深,像是丟了半條命,看著前方的書院大門,及站在那兒不怒而威的葉廣澤,哀唿一聲,總算到了。


    忽然,他驀地想起什麽,往身看了又看,半天不見人跟上來,心下不禁懊悔擔憂起來。自己一氣之下跑得不管不顧,後來累個半死,竟將華棲給忘了。她情況看起來分明不好,自己就這樣丟下她,也忒不道義了點。於是想著迴去找他。


    “陸慶生,往哪兒去!”葉廣澤微厲的聲音傳來。


    陸慶生站住,說:“先生……那個……我是不是又是最後一個?”


    葉廣澤眉頭擰了擰,說:“還有一個人。”


    “華棲!”陸慶生一拍腦袋,“果然!”說著往迴跑去。


    可下一秒耳後傳來幾聲風響,眼前一暗,已有人擋在他麵前。


    “做什麽?”


    陸慶生焦急不已:“華棲……華棲她……”陸慶生也不知怎麽解釋,長話短說道,“她可能出事了,得趕緊找她去!”


    葉廣澤眸色一變,轉身飛速沿著山道跑去。


    陸慶生愣了下,待迴神之時,已不見葉廣澤身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卿本殊色,跟班太子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唯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唯止並收藏卿本殊色,跟班太子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