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依言走近幾步。


    顧珩看著她:“今日你的眉眼比往常要清晰些,麵色也好多了。”他唇角微微揚起,目光流出近乎癡戀的情愫。


    “穆止……”桑柔開口。


    “嗯?”


    “阿瑜放的香不是助眠的,是軟筋化力的。謦”


    顧珩聞言眸色驟變,猛地一動,試圖站起來,卻發覺自己渾身酥軟,一點力氣使不出來,再抬頭看向桑柔的目光已變得灼炙。


    “阿柔,真的是你!”他聲中微顫,“這不是夢……凡”


    他想起什麽,耳後脖頸漲得通紅,說:“你讓阿瑜千裏迢迢帶我來擎州,就是為了這樣見一麵?你想見我,碧落黃泉,我何處不可去,何須弄得這麽麻煩?”


    桑柔說:“也不是很麻煩,就是要搞定成持他們費了些力氣。”


    顧珩聽著卻一點不惱火,眸光愈發柔和起來,也不去想她為何用這般曲折的方式見他。


    隻說:“阿柔,你再過來些。”


    桑柔略有遲疑,但還是向他走去。


    他看著她一步步走進,眼波流轉,體態輕盈,是外頭千頃湖光萬裏山色一點都比不上的姿容。


    她還活著,她如今在他眼前,這樣,便比什麽都好。


    桑柔停在他一臂之外。


    兩人久久對望,最後桑柔歎了一口氣,說:“你過得這般不好,讓我如何安心離開?”


    顧珩理所當然地迴答:“那便不要離開。”


    桑柔不說話。


    顧珩問:“十三玦影是你的人?”


    桑柔答:“嗯。”


    “怪不得。”他輕輕地笑,將她處心積慮的安排看做往日兩人之間的親密打鬧般,“原來我還想,你背後到底有一股怎樣的力量,讓你可以毫無痕跡地來去自如,竟真是十三玦影。”


    “十三玦影上一任侍主是姬科,姬科死後,將他們留給了我。”


    “嗯。”他點頭,試圖抬起手臂,卻隻能堪堪動兩動手指,他有些無奈地看向桑柔,說,“阿柔,我想抱你。”


    早春湖麵的風甚冽,船艙一側的簾子被撩開,春光泄入,她的眼波隨著光影掠動明暗變幻。


    她沒動。


    過了會兒,她說:“穆止,來見你一麵,是想告訴你,我很好。”


    他眼色變沉:“嗯。”


    桑柔說:“既然我已無恙,你無需再愧疚,也不用大動幹戈地找我。”


    顧珩凝著她:“你覺得我找你,是因為愧疚?”


    桑柔避而不答:“我跟你說過,我一直很怕死,所以一直活在恐懼中。世間有太多讓我留戀的東西,你是我這二十年裏最美好的際遇,也是我曾以為的最大的不舍。我在最後無可救藥的絕望之際,迴去找你,一是想要對顧琦的事做些彌補,二是,想多爭取一些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


    “因為我曾經擁有的太少,連自己的命都無法掌控,而你讓我嚐到最刻骨的愛恨悲歡,以致我覺得你就是我的全部。但如今,我病好無恙,命運又重迴自己手中,讓我看到了生命的無限可能。生死橋邊走一場後,對很多事情,我已看得很寬。對你,我承認仍會惦念,或許一輩子都會念念不忘,但卻不似之前,覺得不可割舍,也沒有那麽難割舍。你可以傾盡天下為我鬧一場,我很感動。但感動同感情不一樣,你該很清楚。”


    顧珩唇角抿緊,目光已染上幾分危險的冷光。


    桑柔恍若不見,繼續道:“如今放手,不是否認曾經的真心,那一段日子,始終是我珍之惜之的寶貴迴憶。但我已不能隨你迴章臨。你該清楚,我這樣性子的人,將我困在四方高牆之內,簡直生不如死。以前同意和你在一起,是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再折磨也至多不過幾載光陰,並非那麽難熬。但如今,我還有大把大把的時光,我不想自己的一輩子都耗在後宮之中。”


    “穆止……”桑柔又向他靠近幾步,平靜地望著他,用他那刻進他骨髓般熟悉好聽的嗓音說出這般殘忍的話,“你同樣還有漫長的時光,我們可以為彼此一時駐足,當終不肯能就此放棄行走。我們會成為彼此的一段記憶,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壞,但一定最真心。我感激你,給過我這一段無與倫比的愛情,可你也說過,世事無常,人情冷暖,歲月輪轉後,曾經的每一份刻骨銘心,將來都會變得無足輕重。”


    “所以,”她挨近他,伸手撫平他眉間的褶皺,眼波溫柔得化水般,深處卻淡漠地近乎絕情,她說,“我們就此放過,好嗎?”


    顧珩緊緊盯著她,一字一頓:“如果我說,不放呢?”


    桑柔歎氣:“一段感情,隻要其中一人想要離開,就已是堅持不下去的事。如今,這已由不得你。”說著,臉上又驀地升起幾分惱怒,“你總是如此霸道,愛隨你,恨也隨你,親疏離合都隨你。在這段感情裏,我常常覺得很累,或許這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不過,所幸,


    我們還有改錯的機會。我們都不是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的人,從今往後,我們同樣可以快樂,隻是各自的人生,各自的歡喜而已。”


    他的聲音從齒縫間艱難擠出:“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是嗎?”


    桑柔點頭:“嗯,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之前我留下這句話,其實是為了寬慰你,帶著幾分自欺欺人的意味。如今,我再將這句話送給你,是祝福。”


    顧珩說:“你我也都不是這麽容易放下的人,阿柔,你何須說這樣的話來騙我。”


    桑柔卻不以為然地搖頭,說:“若你執意這麽想,我也沒辦法了,我言盡於此。再過半個時辰,成持會醒來,你的暗衛也會找過來。你……保重!我走了。”她直起身,離開,毫無滯留。


    “不許走!”顧珩猛吼出聲。


    桑柔的手已搭上簾子,忽然聽得身後一聲重物墜地的悶響。


    她迴頭,卻見顧珩已從榻上摔下來,此刻雙眼痛苦且狠鷙地望著她。


    桑柔搭在簾子上五指攢緊,眸光卻冷淡非常。


    “苦肉計對於不在意的人來說,是沒有用的。”


    顧珩但笑:“你在不在意我?嗬,你愛我入骨,我會不知道?”


    桑柔氣惱:“你執迷不悟。”


    顧珩說:“我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你是我想要的,放不開的,也永遠不會放開的。而你,”他目光攫著她,眼中滿是自信和篤定,“對我亦如是。”


    桑柔暗自咬牙,終歎了口氣,走到他跟前,捧著他的臉,眼裏透露淺薄的哀傷。


    她說:“穆止,就算我跟你迴去,我也不會快樂,守在你身邊,已不是我心之所向,你若真的想我好,就放開我,並讓自己也過得好些。”


    她挨得那麽近,身上清新得氣味隨著唿吸鑽入他肺腑,顧珩覺得氣血沸騰,偏生四肢無力,便是要擁抱她都做不到。他強力想要提起體中內力,卻不得其果,這樣冷的天,他憋得額上沁出密密的汗漬。


    他喘著氣說:“你不願迴章臨,不願困身宮闈,好,那我們浪跡天涯,你想去哪兒,我都陪著你。”


    桑柔眼中哀傷更濃幾分,微微有淚水迷蒙,她終於抱住他,將自己靠在他肩窩,摟著他脖子,說:“你這樣讓我很為難……很為難……”


    顧珩稍稍側過頭,下頷貼到她光潔的前額,用僅有的那絲力氣,細細摩挲,又微微低頭,淺淺印上一吻。


    桑柔身體僵了僵。


    “阿柔,你該知道,我不願讓你為難。你隨心所為即可,那些困難的選擇由我來做。”


    桑柔心痛不已,淚水簌簌而下,卻死死咬著牙,不敢泄露半分。


    她強裝出冷硬的聲音,說:“但我的人生,不該由你做主不是嗎?自古都是夫唱婦隨,但我不是那樣的人,我不可能將自己的命運交由別人手裏,我有我的追求和向往。曾經那份追求和向往裏,隻有你。如今,我所追求向往的未來,已沒有你的存在。你覺得不可置信,很正常,畢竟你沒有像我這般曆經生死絕望。待你經曆過之後,你就會明白,放下不過是瞬間醒悟的事情。”她最後將他擁了擁,貼在他耳邊說,“不論你相信與否,都不能改變這樣的結果。”


    桑柔將他扶起,躺倒榻上,而後再他暴怒的眼神裏,冷然道:“我們的糾纏到此為止,這事,我說了算。我仍希望你能好,但若你自己不珍惜,那也與我無關。”她手在他麵前拂了拂,一股暗香衝鼻而入,顧珩眼色一變,頓覺視線模糊,在昏厥之前,他慌怒地喊了一句:“不許走!”


    雙目一闔,人已倒下。


    桑柔看著他急急朝自己伸出來的手,就掛在床沿,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淡淡疤痕,像是燙傷。她將他的手裹入手心,握住好久,才放開,給他身上覆上毯子。


    “穆止,忘了我,好好的……”最後這樣訣別般的話語,同淚水及吻一同落在他嘴角,終無人能聽見。


    走出船艙,和煦顧瑜即刻迎上來。


    顧瑜看著她,唇角蠕動幾下,那句嫂子始仍難叫出口。


    桑柔先開口,說:“他尚還在昏睡,半柱香功夫就會醒來。”


    嘉翕在和煦懷裏,睡著了。


    桑柔看向他時,眸光柔潤了許多。


    顧瑜知道,她曾沒了一個孩子,心知她此刻的傷心,便將嘉翕抱過來,向桑柔走近一步,說:“要抱抱他嗎?”


    桑柔眼波微動,看了眼顧瑜,她臉上早無先前的怨懟與排斥,這時滿是期待與鼓勵。


    但桑柔隻淺淺地看了眼嘉翕,搖搖頭,說:“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


    顧瑜急急出聲:“既然迴來了,為何要走?”


    桑柔頓住腳步,答:“自然有我不可留下的理由。其他,不必我多說,你該也會幫忙照顧穆止。”


    “但你應該知道,其他人再悉心的照料,都代替不了你。三哥心中,你早已比家國親人更加重要


    ,甚至重過了自己。他為了你什麽都棄之不理,父王容得他一時半刻,但終會忍無可忍。你怎麽忍心就這樣棄他不顧?”


    她話裏,又心疼,又擔憂,隱隱還有幾分責怪。


    桑柔淡然道:“他是個有分寸的人,亦是有擔當的人,這樣的執迷不會持續多久。家國、你們,在他心中的重量不會因為我的出現或者消失變輕變重,更沒有矛盾衝突。他找我,為此耽擱了政務,冷落了你們,不過是因為我的離開,對他來說便是永遠的失去,而他不願割舍,一時難以接受,所以傾盡心力去找尋。”


    “不,你錯了。他曾說過,若你死了,便去陪你!他說,齊國有無數後繼之才,而你隻有他,他寧願舍了這個國家,舍了自己性命,去陪你!”顧瑜眼眶紅起來,懷中的嘉翕這時嚶嚀出聲,她忙抱著晃了晃。


    桑柔聞言臉上血色一下褪盡,不可抑製地咳了一聲,後捂唇轉身,背對著她們又壓抑地咳了幾聲,才迴頭,嗓音微啞地說:“那你不用擔心,我不會死,也不會讓他給我殉葬。”


    桑柔已一點話都不願再說,往船頭走去,兩船接壤,另一隻船上的船頭,站著兩個男子,一個粗獷強健,另一個溫文爾雅。


    和煦卻一步擋在桑柔麵前,阻了她前路。


    桑柔看了眼對麵的司劍和司棋,搖搖了頭,他們二人早動了身體,這才又退迴去。


    桑柔看向和煦,說:“我有辦法放倒成持他們,解決你一個自然也不在話下。之所以留著你,是向她照拂好穆止嘉翕他們。”


    和煦目光深深,說:“你這樣與他見一麵,就是為了勸說他放開你?”


    桑柔沒有否認。


    “那應該知道,他不會就此放棄。”


    桑柔說:“現在覺得不可放棄,將來就會覺得無從堅持。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


    和煦冷笑:“沒想到,你將他的感情看得這般淺薄。”


    “不。”桑柔說,“他對我情深意重,我此生難忘。但他還有漫漫來日不可預測,會遇到什麽樣的人,會遭遇怎樣的事……你怎麽就能確定,他不會遇到比我更好的人而愛上她,即便遇不到,他尚有大好江山待他打理,他會建功立業,名揚青史,到時候迴望,這短短幾載光陰中的邂逅與深情,都會無足輕重。你說我將他的感情看得淺薄,那你也不免將他看得太軟弱。”


    和煦被說的無言,沉默一會兒,又說:“為什麽非走不可,你分明還愛他。”


    桑柔皺了皺眉,臉上露出幾分忍無可忍的不耐,說:“但愛情不會是生命的全部,我曾經做的犧牲已經夠多了,如今我隻想自由,無憂,遠離紛爭。而王宮永遠不會是一個無紛爭的地方。”


    說完就掠過他身側,踏上另一條船。船很快駛離,漸行漸遠,終成為湖山一點,人間一粟。


    顧瑜望向桑柔離開的方向,黯然道:“她還隱瞞了什麽!”


    和煦說:“不論是什麽,都不會是她那派說辭。”


    “三哥不會相信。”


    “是,他不會相信。但他至少會信,此後,他的找尋有了意義。”


    **


    船艙中傳來咳聲不止,桑懷音一邊咒罵著,一邊倒了杯水,給桑柔遞過去。


    桑柔勉強喝了一口,便再喝不下去。


    “你果然是嫌命太長了嗎?還這麽會折騰!”


    踏上的人閉目坐靠著,眉頭深深皺起,雙唇白得似抹了一層霜,臉上是艱難壓抑的痛苦。


    “還魂丹是什麽東西?饒是膘肥大漢吃了,可以支撐半個時辰氣血激旺,但藥效過後,也是要癱軟一天,這藥有多損傷身體,你知道嗎?”


    桑柔無力地迴答:“我知道。”


    “知道你還吃!一吃還吃兩顆!你若真不想活了,那這裏天時地利,你直接跳跳下去,一了百了。”


    ***


    謝謝藤子的荷包,謝謝youyu的月票。


    這章對話頗多,差點寫成了情感哲理小說orz,但其實我是立誌要成為一個笑傲黃花溝的小黃文明日之星【什麽鬼( ̄e(# ̄)☆╰╮( ̄▽ ̄///)


    好吧,正經點,還是希望你們能夠細品品這張的對話,因為其中……………………………………什麽也沒有【好的,我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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