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喉頭一澀,正欲作答,就聽到顧玨說:“對,迴來了。沒想到三哥也在此處用膳。”


    顧珩還未迴答,有登登腳步聲,順著樓梯匆匆而來。


    成持這時從樓下上來,麵上有焦急之色,路過桑柔身側時,不小心擦到她,桑柔心神不寧,沒注意,被帶著踉蹌一步,顧玨一伸手扶住她。


    “沒事吧。餐”


    桑柔搖頭。


    成持停住,正欲道歉,卻在看到她的臉時愣住。


    在場各人臉色複雜,顧玨掃過,心裏了然幾分,又見桑柔臉色有些不自然,於是說:“三哥該有急事,那六弟就先不打擾了,來日再登門拜訪。”


    顧珩隻嗯了一聲斛。


    顧玨看向桑柔,說:“走走走,你可得送我!”


    桑柔一愣,他說出這樣的話,分明是給她解圍,她答:“自然。”


    顧玨點頭,先行下樓去。


    桑柔轉頭看向顧珩:“我……”


    “成持,有什麽事嗎?”顧珩驀然打斷她,“進來說吧。”


    眾人眼色複雜地看著桑柔,她臉色更加難看,呆站一會兒,轉身下樓。


    春生樓門口。


    顧玨也不多問,沒事人似的說:“那我先走了。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就該知道哪裏能夠找到我。”


    桑柔說:“謝謝。”


    顧玨擺擺手:“你這人最煩的一點,就是禮貌用語太多。我們之間雖認識不長久,但好歹同車這麽些天,總歸也是相識一場,別跟我整那套。桑柔,你聰明,我甚喜你的性子,與你交流輕鬆。但你防備心太強,一路下來,也沒見你減少警惕,讓我覺得好生失敗。”


    桑柔原本想道歉,頓了頓,後改口道:“來日,必有叨擾之時。”


    顧玨笑:“孺子可教,這話我就愛聽。”又說,“你應該不想我送,那我就先走了。”


    桑柔點頭,眼裏有感激。


    他是個通透的人。


    待顧玨車馬行向長街深處,桑柔抬頭看了看春生樓的招牌,站了好一會兒,轉身離開……


    **


    晚風漸盛,日光稀薄。


    桑柔坐在台階上,怔怔出神。


    這樣的情形有些熟悉。在詹京呆的最後一個重陽節,無邊夜色裏,她亦是這樣一人枯坐等待。


    一下竟已兩年過去了。


    時光容易把人拋,真是一點錯也沒有。


    待終於聽到有馬蹄聲漸行漸近,她猛地抬頭,揉了揉眼睛,定定望向一處。


    晚霞如火,長街綿延,一馬載車在霞光中緩緩而來,車頭坐著的兩人她並不陌生,成持和府中車夫。


    兩人看到她,對視一眼,臉有詫異。


    車夫勒緊韁繩,馬兒步伐慢下,直至停滯。


    成持下馬,看了她一眼,迴身打開車門。


    顧珩躬身而出。


    抬頭一瞬,便看到不遠處的人影。


    她換了裝。中午還是一襲素白男裝,此時卻是一身水色長裙,眸光灼灼,綴著餘暉耀耀,望著他。


    顧珩站在馬車上不動。成持和車夫識趣地退出幾丈遠。


    桑柔揉揉膝頭,站起來,向他走去。


    天邊是一抹雲霞絢爛如綢,他身形拔碩,被餘暉拉出長長的影子,她直直走進他身影裏。


    顧珩就那樣居高臨下地將她望著,雙眼染墨似的暗沉。


    桑柔想要開口喚她,卻忽覺喉頭哽塞。


    “穆……”方開口,耳邊聽得一聲脆鳴,隻見他拔劍的動作一如從前行雲流水,颯然英氣,可待動作落定後,鋒利劍刃直指她喉頭。


    桑柔愣住。


    他看著她,臉色無溫,緩緩道:“阿琦死了。”


    桑柔心頭一個猛烈抽扯,身形晃了晃,才啞聲說:“我知道。”


    他說:“那你現在是迴來解釋不是你動的手?還是迴來贖罪。”


    桑柔心痛更甚,說:“都有。”


    這樣的對話方式,曾經也一度發生過在他們身上,那時她有多心傷絕望,此刻他便有多憤恨難消。


    顧珩繼續:“傅姝逼你的?還是根本就是她動的手?”


    桑柔說:“都有。阿琦被下了藥,發了狂,不識得我,要殺我,我防衛……”


    那日情形曆曆在目,清晰如昨,因她夜夜夢魘,她手染鮮血,顧琦死不瞑目。


    她咽了咽口水,卻覺得喉頭更澀:“我無意之中刺中了……”


    “無意之中?”顧珩嗤聲打斷,“無意之中,卻正中他心髒,位置、力道都致命到恰到其處。”


    桑柔已抵不住,眼中淚水刷刷而下,哽著聲繼續解釋:“傅姝從一旁挾住我的手,我當時被阿琦桎梏住脖頸,反抗不得。”


    顧珩垂在身側的手緊握,麵色仍舊冷然


    :“那逃走也是她做的手腳?”


    桑柔忙點頭。


    顧珩直直地盯著她,半晌,才又問出聲:“那……你為什麽不迴來?”嗓音沉得注水般。


    桑柔卻緘默了,浸淚的眸光閃了閃,好一會兒,才低低道:“我……害怕!”


    頭頂傳來冷笑,顧珩手腕一個翻轉,長劍已劃過桑柔脖頸,隻稍寸許,便可割喉。


    夕陽餘暉照在劍身上,冷光熒熒,灼人眼目。


    他說:“仵作給阿琦驗過屍,他身上並無中毒跡象。”


    桑柔看著他,滿是不可置信:“你不信我?”


    顧珩未語。


    桑柔苦笑出聲:“好好好……是是是……你信傅姝,你信穆縝,你是該不信我。”


    她向他走近一步,發側的長劍劃過她的發絲,截斷幾根黑發,於晚風中,飄揚委地,她眼中有決然無畏,全然不顧頸旁那削鐵如泥的寶劍,走近他。


    她說:“那你可是要我給他償命?”


    顧珩忙將劍鋒片刻少許,盯著她,目光卻愈發狠戾。


    桑柔望進他的眼睛,再度逼問:“那你可是要我給他償命?”


    顧珩雙唇緊抿,眼中卷起駭浪,眸色深地好似下一刻要將她淹沒


    她說:“我仍不想死,但是若能讓你解恨……”


    “你滾!”


    顧珩猛地收迴劍,轉身的一瞬,扔下這樣生冷決然的兩字。


    桑柔愣住好一會兒,想去追她,卻覺腿腳發軟。


    “穆止……”


    她看著他背影,急急喚道,聲中滿是委屈。


    她害怕,怕得要死,但他卻再不可能是知道,她在怕什麽。


    顧珩腳步一頓。


    桑柔一喜,正要追上去,卻見門內驀然出現一抹紅色。


    霞光似的殷紅羅裳,不著任何花紋,隻鑲了白色滾邊,女子明眸青睞,一派雍容,能將紅色穿得如此出挑的,桑柔所知,屈指可數。


    她自己從不穿這麽豔麗的色調,太過招眼。唯在竹塢,她一身嫁衣如灼,將自己嫁給他。


    青山雲影,星月為證。


    卓薇柔看著門外場景,心頭驟然一提,麵上卻做的淡定,對著顧珩施然一笑:“太子,你迴來啦!”


    顧珩看了她一眼,點頭:“嗯。”說完,又提步,往府內走去。


    桑柔踉蹌幾步,趕忙跟上。


    卓薇柔卻擋在她麵前,一臉狐疑地打量她。


    “你是……那個隨侍?”


    桑柔看她:“是。”


    “無影穀一見,我還有些狐疑,竟真是你,你一直女扮男裝待在太子身邊?”


    桑柔答:“我隻是著男裝,並沒有扮男相。”


    “太子知道?”


    “在太子眼皮底下暗度陳倉,不過自尋死路。”


    卓薇柔點點頭:“確實。”目光挑著看她,好似說,如今你已入了死路。


    桑柔不願理會,側身要進門去。


    卓薇柔又說:“聽說你自去年平叛之後就沒再歸來,還以為你已經……”


    桑柔不禁生了幾分怒意。她以什麽身份來擺出這樣一副主母的架勢來對她評頭論足。剛想反駁,就聽得一聲驚唿:“夫人!”


    一人快步奔來,將桑柔一把抓住,力道急猛,致使桑柔後退踉蹌了好幾步。


    “夫人夫人,竟真是你!”阡陌眼中盈出淚水,苦笑參半地說。


    “對,是我,阡陌,你可還好。”


    “夫人,你這麽久不迴來,我還以為你……”阡陌說著,眼淚淌得更兇。


    一旁的卓薇柔臉色刷白。


    她喚她夫人。誰的夫人?


    太子府的丫鬟喚她……


    她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桑柔。後者卻沒再給她半分目光,握著阡陌的手,說:“別哭,我們迴房說話。”人已直接略過她身側,進了府中。


    **


    夜深露重,寒星淒淒。


    顧珩一進門,就感覺到有些什麽不對。


    心頭忽然猛跳不止,他攢了攢五指,往裏間走去。


    床前掛著一隻五角燈盞,勾勒梅枝映雪,是她離開之前,他給她做的。


    燈有等意。他等她歸來。


    她那時笑說:“燈盞裏的蠟燭燃不到雙數,我就迴來了。”


    而那之後的漫漫長夜,紅燭成淚念成灰,他夜夜枯坐天明,看著燈滅餘煙,卻始終不見她歸來。


    顧珩腳下步伐不經意變輕緩,走近床邊。


    燈光昏黃,映著她熟睡的麵龐。


    此刻她臉上早卸了妝容,沒有脂粉掩飾的臉顯得憔悴瘦削得過分,眼底青灰,麵不著一絲血色。


    她比以前消瘦了那般多。


    在顧珩意識之前,他已伸


    出手,往桑柔臉上探去。


    這時,桑柔忽然嚶嚀了一聲,身子動了動。


    顧珩如夢初醒,忙抽迴手,轉身離開。慌急之下,腳踢到了床邊的矮幾,於這萬籟俱寂的深夜裏發出滋啦一聲尖銳聲響。


    桑柔被驚醒。


    惺忪中睜眼,就看到那匆匆離去的熟悉背影。她一下清醒,急忙掀了被子,跳下床去追。


    “穆止!”她叫喚,換來男子越發急促的步伐。


    他若執意躲她,她又怎追得上。


    桑柔赤腳追出屋子,眼看著他就出了院門,著急之下,超小道,直接橫穿花壇。


    突然,身後傳來一聲痛苦的唿叫,顧珩要跨出門檻的腳地猛僵住,卻不過停滯片刻,就又邁動步伐,離開。


    花壇中不知誰扔了幾塊碎瓷片,夜深光暗,桑柔一腳踩在碎片上,登時疼得痛唿。


    她摔倒在花木從中,眼睜睜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後,濃重暗夜卷湧而來,一顆心沉了又沉。


    腳掌瓷片入得有些深,傷口作痛。可身痛不及心痛,他那般決然離去,是對她一點關切也沒了。


    她捂著腳,咬牙將瓷片拔出,血流如注,淚流如湧。


    淩波這時從院外進來,見到此情形,大驚。


    “夫人!”


    淩波忙扯了幹淨衣帶紮裹傷口,而後將桑柔扶起來,迴了房。


    阡陌也被叫起來,此刻滿臉擔憂地看著淩波給桑柔處理傷口。


    雪白的腳掌,本已瘦小,卻劃了那樣大的一道傷口,血水染小半盆,好不容易才止住。


    “夫人似乎凝血有些差。”淩波說。


    半天沒得到迴應。


    她看向桑柔的臉,見她麵色黯然,怔忡出神。


    “夫人?”她再喚一聲。


    桑柔驟然迴神,看了一眼阡陌和淩波,頓了頓,開口卻問:“卓小姐什麽時候入住的太子府?”


    兩人皆啞聲,對視一眼。


    淩波作答:“兩個月前。”


    “一直住在太子府?”


    “嗯。齊王下的旨令。”


    桑柔點點頭,過了會兒,看向阡陌,問:“她與太子……是不是相處得很好?”


    阡陌聞言眼波閃了下,咬了咬唇不知如何作答。淩波一旁說道:“太子待客素來友善,禮貌周到。”


    桑柔勉力勾唇,不置可否。


    **


    桑柔搬迴了原來住的院子,說搬,她不過帶走了一座燈盞,其他東西不曾動過。


    但即便她不在兩人曾經的寢居,顧珩也沒有迴去睡過。


    太子府這般大,她難得碰上他幾麵。


    時常天未亮便起床,到了大門口,可堪堪趕上他上朝。


    她不過遠遠看著,不曾與他說過話。


    但她知道,他該知道自己在那裏。太子府是他的府邸,各人一言一行都在他眼皮底下。


    有些事,他裝作不知道,還有些事,或許他已不想知道。


    他不趕她走,這已是最大的容忍了嗎?


    倒是時不時地會碰上卓薇柔。


    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之前,她始終優雅有度,對她態度自然隨和,人們都說,她有國母之氣韻,知書達理,秀外慧中。


    桑柔也這般想。可惜,顧珩不愛他。


    顧珩曾經與她說,遇到她之前,他並未期待過愛情。王位上的人,不乏女人。


    她問,不會孤寂嗎?高處不勝寒,又沒有人來噓寒問暖。


    顧珩笑,怎會沒有。多少人溜須拍馬,後宮無數,侍婢三千,會將他照顧入微。


    她說,可是,愛情的滿足感之一是來自付出不是嗎?有了在意的人,有了牽掛,常常惶惶不安,卻甘之如飴。


    顧珩說,對。所以,如今我覺得誌得且意滿。


    ……


    沒有她,沒有愛情,不見得顧珩生活會有多大變化。她隻怕,怕他會寂寞,怕他的孤獨無人可遣。


    迴到太子府後,除了名澄,便再沒人來看過她。


    再見顧瑜,縱使早有所預料,但真正對上她蘊恨的目光時,還是忍不住心痛。


    這些都是他在意的人,同是對她施予過真誠善意的人。


    顧瑜產後有些發福,但不過分,臉色潤紅,整個人煥發人妻人母的氣韻。


    可此刻,她雙眼通紅,目光銳利,步步向她逼近:“你迴來之後還沒去看過阿琦吧!”


    她這樣的開場白,讓桑柔愣住好一會兒。


    她點頭。


    “那今日我帶你去看看他!”不容拒絕的語氣,拉起桑柔的手就往外走。


    **


    提前祝大家端午節快樂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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