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知道十七歲時候的歌君笑是什麽樣子的。


    就像沒有人知道一個會因為和別人鬥蟋蟀輸了而哭鼻子的家夥會是以後在戰場上令敵軍聞風喪膽的不敗戰神一樣。


    歌君笑是一個武將的兒子,但是在他十七歲的時候,還不會使劍,每天和一幫年歲相仿的富家子弟胡天海地的玩樂,沒有像後世書卷上記載的一樣,從小就文武兼姿,驚采絕豔。


    他隻是一個很尋常的紈絝子弟,享受著父輩血灑沙場換來的權勢蔭蔽。鮮衣怒馬,揮金如土縱情享樂。


    直到他的十七歲到來。


    京都傳來他父親戰死沙場的噩耗,在他全然對未來茫然的時候,年邁的帝王已經將伴隨著榮耀的責任全部堆在了他身上。


    邊疆戰報頻傳,他在母親撕心裂肺的嚎啕中代父出征,去埋葬著父親屍骸的戰場上完成父親的遺誌。


    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最可笑的噩夢。


    歌家滿門忠烈,為帝王戰死沙場的人擺滿了整個歌家的宗祠。


    這對外人來說的莫大榮耀,對歌家來說就是一個噩夢。因為每一次戰爭,每一次封賞,都伴隨著他們手足同胞的流血犧牲。


    但是他們沒有選擇,生來為帝王芻狗,焉敢不為帝王盡忠?


    如今,輪到了歌君笑這個嫡子,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年。


    歌家一門,已經沒有壯年,最大的是十七歲的歌君笑,最小的是庶母生下的年僅三歲的弟弟。沒有別的選擇。


    出征的那一天,歌君笑站在宗祠前,看著滿殿的白蠟燭和靈牌,心裏陡然生出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悲涼和淒楚。歌家祖訓,每一次上戰場之前,都要在宗祠裏呆上一個時辰。從前歌君笑不懂,但是到今天他站在這裏的那一天,他一下子恍悟過來。他突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麽從來都不抱他,他也明白父親從宗祠出來之後那眼底深的像暗影一樣的情緒到底是什麽。


    他終有一天,會成為一個靈牌,和祖輩並列在一起。


    這是命,也是詛咒。


    歌君笑在宗祠裏站了一夜……


    第二日出征,帝王站在遙遠的高位上,,俯身著跪在地下如此單薄柔弱的他。


    而直到騎馬離開的那一瞬,歌君笑都沒有抬起頭來。所以也沒有人看見少年蒼白的臉色和眼底深深的絕望。


    戰場之上,兩軍對壘,對方的城牆上高高掛著他父親已經腐化的露出森森白骨的屍骸,歌君笑騎在馬上仰頭看過去,那壓在心底的恐懼一下子爆發出來,讓他忍不住從馬上跌下來,然後就是少年的嚎哭和對麵傳來的像潮水一樣的大笑。


    他怕啊。


    這戰場上視人命如草芥的殘酷,豈是他一個柔弱的少年可以承受的。


    他哭著往迴爬,在他身後站的的是那些父親帶過的兵,他們憤怒的唾罵他,撕扯著他,暴喝著讓他站起來。


    為什麽呢?為什麽這些要降臨在我的身上?


    所有人都攔著他的路,歌君笑仰著頭坐在地上,滿臉的淚痕。


    我不該來這裏的……我不想和父輩一樣的死在這裏啊。


    這這場是歌家的詛咒……


    敵軍的戰鼓擂響,駿馬的鐵蹄帶著沾著血腥氣的刀刃一起滾滾而來,歌君笑身後的人都迎著衝了上去,兩軍相交,血流成河。


    歌君笑站在戰場裏,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沒有人再去照顧他,因為戰場沒有弱者存在的意義。


    歌君笑眼睛裏映著迎麵對著他脖子砍下來的大刀,那光亮的刀麵上甚至還反射著他蒼白驚悸的臉,他想要逃開,可是所有的肌肉都僵硬住了,他隻能看著那把刀砍下來。


    為什麽會是這樣呢?我為什麽要承受這些?歌君笑有些空茫茫的想。


    然後他就感到腰間一緊,一段白綾纏上他的腰際,然後狠狠一扯,撞入了一叢草地中。等他從摔蒙的狀態清醒過來,就看到蹲在他前麵的一個人影。


    那個人穿著灰色的粗袍,全身裹得緊緊的,震天的喊殺聲還響在耳畔,歌君笑的臉色還是有些發白。


    那個人轉過頭來,露出一張秀氣的臉,他看著神色怔怔的歌君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臉頰,“嚇傻了?”


    歌君笑被他的動作驚了一跳,往後縮了過去。


    “別怕啊,我要是會傷害你的話剛剛就不會救你了。”那個人彎著眼睛笑了一下。


    歌君笑看著他,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那個人轉過頭去看外麵的戰勢,隻留下一個瘦削的背影。


    歌君笑鼓了好久的勇氣,才伸手碰了碰那人的背,那個人轉過頭,細細長長的桃花眸看著他,“怎麽?”


    “沒,沒什麽。”歌君笑喏諾的沒有說話。


    那個人又把頭轉了過去。


    戰場上一個人突然被人斬斷了頭顱,那顆頭淩空撒了一片熱血,然後骨碌碌的往兩個人藏身的地方滾了過來,正好砸在了歌君笑的腳下。


    歌君笑正好和那顆頭顱灰色的眼睛眼睛對視上,看到那人猙獰的死狀,嚇的慘白了臉尖叫出聲,蹬著腳往後縮過去。


    那聲尖叫明顯吸引到了戰場上殺紅了眼睛的人,他們轉過頭來,望著草叢裏嚇得跌坐在地上的歌君笑,紛紛露出像野獸一樣嗜血的笑容。


    和歌君笑躲在一起的那人叫了一聲“糟了”就轉過身將歌君笑從地上扯了起來,往身後的密林跌跌撞撞的跑去。


    歌君笑腿都軟了,根本不聽自己控製,隻是靠著那個人的力氣才麵前跑的動。


    歌君笑緊緊的抓著他的手,像是害怕他丟下自己這個累贅一樣。


    因為歌君笑的拖累,兩個人很快就被追上了。四個穿著異族服飾的男人團團將他們圍了起來,他們的臉上還是別人身上迸濺出來的鮮血。


    四個人唧唧哇哇的說了一陣,然後向兩個人圍攏了過來。


    歌君笑下意識往那個人背後縮去,身上還在發著抖。


    “會殺人嗎?”那個被他牽著手的人說。


    歌君笑瞪大眼睛看著那個人的側臉。


    那個人從袖子裏塞了一把匕首給他,聲音壓的很低,“我殺兩個,剩下的你來解決。”


    歌君笑下意識的就想將匕首扔掉,但是那個人又說,“不想死在這裏,就把命豁出去了!”聲落,那人突然握著一把匕首衝了上去。


    歌君笑怔怔的站在那裏,看著衝上去搏命的人,臉色還是蒼白的。


    他……他做不到啊。


    他們都認識他,認識他這個在戰場上哭著爬著想要離開的逃兵,隻是很輕蔑的一笑,對著那個人圍了上去。


    四個人圍著那一個人,根本就沒有多少掙紮的能力。


    披在身上的袍子被劃開,露出一身細絹的漂亮衣服,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少年。


    一對二尚且有一搏之力,一對四卻必輸無疑,少年在掙紮一番之後,就像隻困獸一樣被四個人圍在一起逗弄,這邊推過來,那邊就在他細弱的胳膊上劃上一刀,不多時,少年的全身都染滿了血。


    然後就是帶著淫靡意味的笑聲,直到手上的匕首被奪走,少年一下子撲倒在了地上,一身的狼狽。


    歌君笑想要轉身就跑,腳下卻生了根一樣不能動上一下。


    他直直的看著那個撲倒在地上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的少年,全身都發起抖來。


    他是無辜的,那……那個人呢。


    戰爭不是他應該承受的,那麽把後背和信任交付給他的那個人是該承受死亡嗎?


    如果,如果要死在這裏的話……那也是把命還給他吧……


    歌君笑抓緊手上的匕首,合身前衝,仿佛是被激出了生命中最後的悍勇一般!


    那是歌君笑第一次殺人,也是一場他生命裏第一次血腥的勝利。應該說是慘勝。


    身上是數不清的刀傷,他也熬著那幾個人在他麵前咽了氣才甘心倒下去。


    那個人撲到他麵前叫他,卻不知道他的名字,隻是喂喂喂的叫著,叫到最後居然撲在他身上哭了起來。


    歌君笑那時就在想,父輩們在戰場上殺人是為了保護他盡忠的君王,那他的劍呢?也許就隻是為一個人吧。一個會為他而哭的人……


    後來就是一段很長的時光,已經不再畏懼殺戮的歌君笑躺在樹下,樹上一個穿著緋衣的少年,叼著一個草背著手在樹幹上睡覺。


    “傾轍。”歌君笑叫了一聲。


    曬太陽曬的連聲音都有些懶洋洋的少年翻了一個身,“嗯?”


    “你這次走了,還迴來的嗎?”歌君笑問。


    “迴來啊,當然迴來。”樹上的少年眯著眼睛伸出手,“桃花落了我就迴來。”


    歌君笑笑了笑,然後滿足的睡去。桃花是三月開,如今已是十月,他這一去,也不過是半年光景。


    他迴來後,他就要告訴他,我不當什麽大將軍了,我帶你去遊覽天下。


    如果傾轍問,為什麽呢?那他要怎麽迴答?歌君笑在夢中也抿著嘴笑。


    因為,因為我喜歡你啊……從你抓住我的手的時候,從我為你把劍抓緊的時候,從,你說你要走我難過的時候……


    可是,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歌君笑才明白,那個人說桃花落了就迴來,可是這裏荒瘠的土地上,卻開不出桃花來……


    而歌君笑,卻在這邊疆,一等就是許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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