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4日

    鬆軟的乳白色大床上,醫生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毛絨絨的陰影。他的臂彎裏有個翻版的小小醫生,穿著小連體睡衣,麵朝著他蜷著手腳,軟軟的頭發貼在小腦袋上。熟睡的兩人唿吸一起一伏,有陽光照在他們身上。當鏡頭轉向門口,進來一個陌生的女人——

    我睜開眼,林老師在我旁邊發出很細微的鼾聲。我唿出一口氣,抬起手表,淩晨兩點不到,自嘲地笑笑,閉上眼睛重新醞釀睡意,迷迷糊糊不知道躺了多久,突然聽到一片淩亂的腳步衝向斜對麵的加護病房,半分鍾後,哭聲驚天動地。

    接下來,點滴瓶砸碎的聲音,支架倒地的聲音,推床的滾輪聲,一聲尖亮的女聲:“人好好的交到你們手上,怎麽突然就沒有了!”

    我隱約聽到了熟悉的嗓音,披著外套下床推開門。走廊上隻有一排夜燈,顧醫生貼牆直直站著,手上拿著病曆夾,地麵上四散著玻璃碎片,死者家屬在他麵前圍作一圈大聲質責。夜燈打在他臉上有極淡的光影,他低著視線,看不清表情。

    護工小杜拎著掃把走過去想清理地上的玻璃渣,被情緒激動的死者家屬重重一推:“一邊去!”

    毫無防備的小護工往邊上一倒,被醫生扶住了胳膊:“過會兒再收拾。”

    小護工皺著臉往護士站走,經過我門口停了下來。

    “是那個退休的教授麽?”昨天剛下的手術台。

    小杜撇撇嘴:“簽手術協議的時候就告訴他們老爺子八十多了,心髒病,糖尿病,開過顱,做過支架,底子本來就不好,能下手術台都不容易,已經晚期轉移了,還不如迴家多享兩天清福。幾個子女看中老爺子退休工資高,非要做手術,吊一天命就多拿一天錢。盡孝的時候沒見到人,現在又砸又摔的算什麽?也就顧醫師脾氣好。”19歲的大男孩,心裏不平,聲音越來越大,引得死者家屬盯過來,我趕緊拍拍他肩:“先去睡吧。”

    小杜皺皺眉毛剛準備轉身,忽然死者的小兒子上前揪住顧醫生的領口往牆上重重一推:“好好的人怎麽送到你們手上命就沒了!你給我說清楚!”

    我當時完全懵了,活了二十多年頭一迴看見患者家屬對醫生動粗,所以等我反應過來,已經跟著小杜一起衝過去了。許多圍觀家屬看見動了手,連忙上前分開兩人。

    “你們怎麽動手呢!!”小杜氣得喊出來。

    “我爸人都沒了!”一個女人喊著衝

    了過來,我反應不及,讓開了臉,仍舊被她一把推在了脖子上。醫生拉住我的胳膊往他身後一藏,格住了女人又要推過來的手:“這裏是醫院!你們不要亂來!”

    後來,就是短暫的混亂,我的視線範圍內隻有身前的白大褂,直到聞訊而來的保安控製住現場。再後來,連片/警都趕到了。

    “他們治死了人,還動手打人!”死者長子抓住警/察的胳膊。

    “明明是你們動手!”小杜揉著胳膊,臉都氣紅了。

    “走廊有監控攝像,誰動的粗,可以去調錄像。”顧醫生轉過頭看著我,突然抬手點了一下我的下巴。

    “嘶——”我才發現下巴被劃了一道口子,出血了。真是無妄之災。

    醫患雙方連同片/警都去了辦公室,人**相繼散去,我迴到病房,安撫完林老師,坐在床上抱著被子發呆。約莫半個小時後,病房門被輕輕推開,我走了出去。

    “你的下巴。”顧醫生舉起手裏的創可貼。

    “謝謝。”我接過來撕開,卻發現走廊並沒有鏡子。

    醫生歎了口氣,拿過創口貼:“頭抬一抬。”

    我僵硬地站著,突然覺得有些尷尬,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摸了摸貼好的創口貼,清了下嗓子:“事情處理完了?”

    “嗯。”他微微蹙著眉,麵無表情地看著加護病房的門,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第一個走在我手上的病人。”

    很多人都覺得,醫生這個職業,已經看慣了生死,但是他們忘了,看到任何一個病入膏肓的人,我們的第一反應是悲憫,醫生的第一反應卻是救命。

    對於死亡,任何人都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我們隻是看,他們卻得救。

    我看向已經被打掃幹淨的icu:“我叔公是個中醫,他說過,救得,是盡本分,救不得,也是盡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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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醫生:啊,那個混亂的晚上。不過倒是真的讓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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