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北的那聲嘶叫,從河對岸的森林中傳來後,方圓無比的後悔。


    他早該想到陳婉約在清醒後,會覺得沒臉見他,一心求死,從他們經常相依坐過的地方涉水過河,而不是經過他枯坐整晚的青石板小橋。


    看來,他還是沒有看懂這個女人。


    從漠北北的第二次求救聲中,方圓不難聽出她們已經母女相認了,這讓他心裏多少鬆了口氣:隻要漠北北知道她是陳婉約的女兒,依著她的本事,任何人都別想輕易傷害她們的。


    至於漠北北聽到銀鈴聲響後向他求救,很可能是敵人太多,讓她無法顧忌陳婉約的安全。


    能夠讓漠北北都無法分心保護陳婉約的敵人,當然是來自九幽世界了,方圓還想不到塵世間,有誰能對她造成威脅,就像他用最快的速度涉水趕來後,卻隻發現了陳婉約那樣。


    再然後,方圓看到了腳下荒草中的那些血漬,沒看到敵人,也沒看到漠北北--最後,他才看到陳婉約的右肋下,還刺著一把軍刀。


    軍刀深沒至柄,雖說不是刺在心髒一方,不過能把她救活的希望很渺茫。


    看著女人艱難的抬手,指向西側的樹林深處,方圓心中輕輕歎了口氣,屈膝跪在地上,把她抱在了懷中,輕聲問:“感覺,怎麽樣?”


    昔日那般靈動的雙眸,此時已經變得呆滯,微微動了下時竟然能給人一種算盤珠被撥動時出錯覺,陳婉約看向了他,微微笑著迴答:“我,要死了。”


    “隻要你不想死,我就能把你救過來。”


    方圓盯著陳婉約的眼睛,很認真的說道。


    人能苟活於世的最大依仗,就是蓬勃的生機。


    唯有生機不息,才能在遭受重創後,能創造一個個的奇跡,堅強的挺過來。


    同理,當一個人徹底失去活著的欲、望後,在身受重傷後哪怕被及時搶救,也沒有活下來的可能。


    所以方圓希望,陳婉約能堅強些,鼓起求生的強大生機,為她被救治爭取更多的機會,所以才會這樣說。


    陳婉約的迴答,讓方圓很失望:“我等這一天很久了,隻有想死卻又害怕的感覺,讓我活的沒有一點點尊嚴--現在我終於鼓足勇氣走上這條路了,就別再打擊我信心,好吧?”


    “好,那我祝你一路平安。”


    方圓沒有再勸她什麽,因為他已經感受到了女人真實的想法。


    女人的一生,就是個窩囊的悲劇。


    所以她才希望在生命的最後,能做一次勇敢者,來表示她對這個世界的不屑一顧。


    “你,真好。”


    女人緩緩說出這三個字後,慢慢閉上了眼。


    方圓早就聽說,人在生命即將結束時,會感覺整個人無比的輕鬆,再也感受不到絲毫的疼痛,就像在雲彩裏沒有方向的飄浮,無比的愜意。


    這時候,如果外力試圖搶救她、大喊著她的名字驚擾到她後,她就會感覺到無比的痛苦,有好多刀子在割著她每一寸皮肉,卻又偏偏無力反抗,隻能苦苦的挨著,直到生命跡象徹底消失。


    所以方圓真不想打攪她慢慢‘升天’,同時卻又想知道漠北北去哪兒了:既然已經母女相認了,為什麽不在場保護她呢?


    “我看到小北了……她就在前麵等我,喊我媽媽。別、別去打攪她。”


    好像感受到方圓此時在想什麽,閉著眼的陳婉約,喃喃的說出了這句話。


    漠北北死了?


    方圓一呆,本能的脫口問道:“是誰殺了她?”


    陳婉約沒迴答。


    在說完那句話後,她的人生正式落下了帷幕。


    看著女人好像睡著了那般的恬靜臉龐,方圓亂糟糟的心,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脫下濕漉漉的襯衣,把女人的臉蒙上後,方圓把她橫抱在了懷裏,前後左右的看了眼,轉身走出了樹林,走下了小河。


    都說人死後,入土為安,那麽要想讓離開時很安靜的陳婉約,繼續安靜下去,自然得把她好好埋葬才行。


    這兒不是方圓真實的家,不過就算是,方圓也打算把她葬在院子裏。


    別看這個女人這輩子好像總在不停地折騰,那都是被迫的,她的本性就像她的名字那樣,特別喜歡安靜的。


    一般來說,有著婉約如水性子的女人,基本上都很膽小,死後--更膽小。


    把她葬在當前‘方家’的院子裏,就在方圓老家臥室窗前地下,那可是距離他最近的地方了,晚上出來時,隻需站在窗外玻璃前,就能看到他了。


    一場大雨過後,窗前地下的土壤更加鬆軟,方圓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挖出了一個深達兩米的坑。


    陳婉約被一條嶄新的毛毯裹著,躺在深坑下麵一動不動,真像睡熟了似的,這讓方圓忽然升起一種錯覺,仿佛她在下一刻就會掀開蒙在臉上的毯子,舉起左手伸個風情萬種的懶腰,說她好累哦。


    陳婉約當然不會有這動作,方圓慢慢把泥土推下去,徹底把她覆蓋起來時,她也沒有絲毫的反應。


    紅白色的毛毯一點也看不到後,方圓不再猶豫,拿起鐵鍁把土堆都鏟了下去。


    很快,就行成了一個圓圓的土丘。


    方圓拿鐵鍁在土丘上用力拍打幾下後,才覺得好像單調了一些。


    沒有墓碑--方圓就沒打算給陳婉約豎墓碑,也知道她不想有這玩意,讓別人知道是她睡在下麵。


    可總該有點別的東西吧,比方鬆柏之類的。


    方圓拿著鐵鍁走出了家門,走過青石板小橋走到森林中,去搜尋合適的鬆柏。


    森林中沒有鬆柏,到處都是高大的白楊樹林,在森林內轉悠了老半天的方圓,有些失望的迴來時,無意中看向了河邊,眼睛一亮:那邊,有棵綠油油的石榴樹。


    天知道這地方怎麽會出現一顆石榴樹,剛剛綻放的花兒紅豔豔的,顏色像火那樣明亮,活躍,甚至都有些像陳婉約撒嬌時的笑臉。


    在她休息的地方,栽種一棵石榴樹,相信她會很喜歡的。


    方圓走下河堤,很快就把那棵一米多高的石榴樹拋了出來,扛在肩膀上走上河堤時,忽然想到了什麽:在他唐王的老家,夏小韻不就是在他臥室窗口,栽種了一棵石榴樹嗎?


    真正的老家裏有這麽一棵石榴樹,現在這邊又要有顆石榴樹,即將被栽種在了被精心複製的老家主臥窗台下--這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還是有誰在暗中安排?


    方圓迴頭看向了對岸的森林,片刻後曬笑一聲,快步走上了河堤。


    不管是冥冥之中也好,還是有人在暗中操縱也罷,其實這都是無所謂的,隻要陳婉約能喜歡在她長眠的地方,有這麽一棵樹就好。


    果然,墳前多了這棵石榴樹後,讓整棟院子都在瞬間變得生動起來。


    微風吹來,好像陳婉約笑臉般的石榴花,遙遙對著西牆根下那棵小垂柳不斷點頭,仿佛在打招唿,說以後大家是鄰居了,還請多多照顧。


    拿起掃帚把院子裏掃了一遍後,方圓才迴到了西廂房內,把千日醉的紅曲、記載釀酒工藝的那幾張紙,都貼身收好,才擦了擦臉走出來,對女人的墳墓說:“我走了。以後有機會,我會來看你。當然了,你去唐王看我也行。再見了,別送,我不喜歡離別。”


    陳婉約沒有出來送方圓。


    方圓走到青石板小橋上,駐足向後看了一眼時,也沒看到她出來,唯有橋下的流水嘩嘩作響,奔向不知盡頭的遠方。


    河水流淌過東西跨向的青石板小橋向北流去時,水速要快了很多,蓋因那邊地勢要比那邊低很多,河道相應的也深了很多,得有四五米的樣子,水下長滿了水草,看上去青虛虛的,看不到底。


    森林再大,也有邊緣,河流再長,也有盡頭。


    穿越整片卡門地區森林的這條小河,彎彎曲曲數百公裏奔湧出森林時,河道要比方圓看到的河道寬了不止十倍,水也深了很多,這是匯集了無數條小溪才形成的局麵,繞過一座富含銅礦的山脈後,匯進了條更大的河流中。


    這就是那條河的盡頭,在結束時卻迎來了更加廣闊的世界,如果不是那個小水庫的存在,噴湧而下的河水,絕不會像現在這般安靜,從上流衝下來的一些東西,在遇到水壩阻攔後,打著旋的飄了上來。


    不下雨時,經常有人在岸邊垂釣。


    今天不但下雨,而且風也很大,唯有傻瓜才會蹲坐在水庫邊挨淋呢。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會缺少傻瓜,那麽就會有人在這種惡劣天氣下釣魚了。


    或許,他不是在釣魚,而是在‘釣’人。


    當一具很胖的屍體,隨著水壩前的漩渦迅速浮上,接著又要沉下去之前,這個人立即揮動釣竿,魚鉤精準纏在了屍體的腿上。


    穿著一件黑色雨衣的人,四下裏看了幾眼,沒發現有什麽可疑者,馬上就扯動魚線,像遛魚那樣順著漩渦的方向,來迴擺動了幾下釣竿,最後猛地一扯,把那具屍體扯離了漩渦,拽到了岸邊。


    這是一具足足有三百斤重的屍體,女性,在水裏浸泡了幾十個小時後,本來就很肥胖的身子,顯得更加臃腫,倒是那頭瑩白色的長發,看去時還是那樣耀眼奪目。


    如果有人能看到釣魚者,一隻手就把三百斤的屍體撈出來,很輕鬆搭在肩膀上後,肯定會大吃一驚,說不定會建議他去參加奧運會,去拿舉重金牌。


    再如果,發現扛著屍體走到一輛皮卡車前的人,原來是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子,那麽就不僅僅隻大吃一驚了,還會立即跪地膜拜,拜他為師。


    很明顯,老頭子沒興趣收誰當徒弟,把屍體放在車廂裏後,就拿帆布把它蓋了起來,然後上車打火,吭哧吭哧的去了。


    雨勢稍小時,皮卡車來到了一個散裝集裝箱廠門前,看門老頭在傳達室內向車廂裏看了眼,問開車的老頭:“老土豆,車上拉的是什麽好東西?”


    開車老頭迴答:“是一具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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