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頭為了等這個神秘的女人,始終堅持著不咽氣。


    在她來了後,就把鐵遼等人轟出了院子,不想任何人聽到他們的談話,這就擺明了他跟女人之間的關係很不同尋常。


    到底有多麽不尋常?


    最後關上大門的鐵遼,聽龍頭‘迫不及待’的向女人提出那個要求後,心中就是一動,隱隱猜到了什麽。


    他真想違逆龍頭的意思,想留下來偷聽--心中卻猛地一酸,隨即低頭快步追向了秦摘花:龍頭這麽迫不及待的提出那個要求,那是因為他怕堅持不了太久,所以才無法顧忌某些秘密會被別人聽到。


    每個人都有他的秘密,這是他的權利。


    鐵遼覺得自己沒任何理由,來竊聽一個為國付出那麽多的老人的秘密。


    “你就不怕別人會聽到你說的這句話?”


    女人迴頭看了一眼門口,又看向了龍頭。


    龍頭本來仰躺在藤椅上的身子,竟然顫悠悠的坐了起來。


    女人下意識的伸手,看樣子想去攙扶他,就像伺候久病在床的丈夫的妻子那樣,隻是手剛碰到龍頭的衣服,卻又縮了迴來。


    “能不能摘下你的麵巾,我想最後看一眼你的樣子。”


    龍頭隻是盯著女人臉上的麵紗,再次提出了這個要求。


    女人卻後退了一步,冷冷的說:“不行--你還記得當初,不顧我的苦苦哀求,你還是堅持要離開我時,我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嗎?”


    龍頭沒說話,剛挺起的身子,又慢慢躺了下去,唿吸明顯急促了起來。


    女人替他說道:“那時候我哀求你,隻要你肯留下來陪我,無論讓我做什麽,我都答應你。你不讓我出來,我到死也不會離開那邊半步。你要是死了,我會給你殉葬--可你還是要走,堅持要走。”


    “你說,如果我走了,這輩子都別想再看到你的臉。”


    龍頭盯著女人蒙麵紗巾的那雙老眼,眼神慢慢的黯淡下來,就像他越來越微弱的聲音:“你更知道,我有多麽癡迷你的容顏,你--”


    “不要再說了!”


    女人用一聲尖銳的低喝,打斷了龍頭的話,被黑夜裹著的豐滿身軀,也明顯顫抖起來:“你再癡迷我,那又怎麽樣?還不也是為了你的事業,你的國家,你的世界,不管我的苦苦哀求,堅決離開了我?”


    “我知道,那時候你之所以堅持要離開我,是因為你根本沒有算到,有一天我會成為最關鍵的人物!”


    女人越說,聲音越低,但帶著的怨毒之意卻越來越濃,可以說是咬牙切齒了:“你可知道,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付出了多少磨難?嗬嗬,說起來都是拜你所賜!如果不是你拋棄了我們母女,我也不會--”


    她說到這兒時,才猛地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聲音嘎然而止。


    “你們……母女?”


    仰躺在藤椅上的龍頭,身子再次猛地顫了下,竟然霍地坐起,抬手一把就抓住了女人的手腕,嘎聲問道:“你、你有了女兒?”


    “是,我有了女兒,跟你一起的女兒。”


    女人盯著龍頭,緩緩的低聲迴答。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龍頭急促的唿吸著,啞聲說道:“你在騙我的,你肯定是在騙我--如果你有了女兒,我沒理由看不出,算不到的。”


    “嗬嗬,你以為你跟潘龍語學的那點微末之技,就能洞察天意了?”


    女人冷笑:“其實你應該很清楚,最最正宗的古文化在哪兒。”


    “是,我該知道的,我該知道的,要不然塵世間怎麽會有豔陰使的存在?”


    龍頭喃喃的說著,右手五指已經鬆開,身子再次緩緩向後躺去。


    他卻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右手已經鬆開了女人,依舊做出抓著東西的形狀,喉嚨裏發出一聲咕的響聲後,才艱難的問道:“我、我們的女兒是--誰?她、她還好嗎?”


    “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哈,哈哈!”


    女人說到最後時,縱聲狂笑起來,雙眼也攸地泛起瑩白色的光澤,帶著無比解恨的瘋狂。


    哪怕明知道龍頭即將死去,卻偏偏不告訴他,他沒算到的那個女兒是誰,讓他死不瞑目--這算不算是塵世間最最痛苦的懲罰?


    龍頭笑了。


    是真得笑了。


    因為他忽然醒悟了:他又何必非得知道女兒是誰?


    隻要知道他們倆人有個女兒就好了。


    他還能算到,依著她的性情,就算把所有對他的恨意,都強加在他們的女兒身上,讓女兒備受磨難,可絕不會去傷害孩子。


    女兒,是他們兩個人的女兒--是他生命的傳承,卻是她的血肉。


    “今晚的星星好亮,就像二十五年前,我剛認識你的那個晚上。那晚,我們坐在沙丘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星辰。風吹起你的發梢,打在我的臉上,癢癢的。”


    龍頭用盡所有的力氣,抬頭望著西北方向的北鬥星座,緩緩說道:“還記得嗎,你指著北鬥星跟我說,將來你--你……”


    龍頭說到這個‘你’字時,天上北鬥七星中的破軍星座,就像午夜盛開的曇花那樣,攸地綻放出絢麗的亮澤,一閃即逝,卻永遠定格在了他的雙眼中。


    一顆流星,搖曳著長長的尾巴,從銀河深處攸然閃過,跌向了永恆的黑暗中。


    龍頭死了。


    他堅持了太久,不管是活著,還是死前的這個淩晨。


    任何人做任何事,隻要總是堅持,都會很累,很累,哪怕是活著。


    徹底油盡燈枯的龍頭,終於不再堅持,徹底解脫了,就像那棵跌入黑暗中的流星--它在隕落時,不也是掙紮堅持了太久?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解脫也代表著輕鬆。


    龍頭死後,終於可以輕鬆了。


    隻是,他死後的雙眼裏,卻為什麽浮上不可思議的震驚,狂喜,還有無奈的悔意?


    那是因為,他在臨死前的瞬間,看到北鬥七星中本來光澤晦暗的破軍星,竟然攸地爆亮,充斥著無比強大的生機。


    如果方圓沒死呢?


    這個問題,是鐵遼為拖延龍頭的生命,才提出來的,前提是建立在‘如果’上麵。


    任何建立在‘如果’上麵的問題,對於龍頭這種大人物來說,都是不屑一顧,不值得去費腦子考慮的。


    可當‘如果’不可思議的成為現實了呢?


    龍頭又該怎麽辦?


    他不用再想辦法了,因為他已經死了。


    女人卻沒死,所以她在看到本來星光黯淡、搖搖欲墜的破軍星,忽然星光大亮,直衝中樞貪狼星後,心就咚的大跳了下,雙眸中的熒光之色暴增,就像有兩顆星鑲嵌到了她的眼眸中。


    “方、方圓真、真得沒死!?”


    女人呆望著北鬥七星的方向,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啞聲問出了這句話,低頭看向了龍頭。


    北鬥七星中的破軍星光驀然大亮後,就像電焊弧光那樣刺痛了女人的雙眸,使她忽略了那顆搖曳著長尾隕落的流星。


    無論龍頭在外麵布下了多少疑局,也成功讓女人不敢確定方圓是不是真死了,但她內心卻篤定方圓必死無疑了。


    今晚她來,就是想送龍頭最後一程時,順便告訴他,她要動手了。


    可就在今晚,破軍星卻忽然亮了。


    破軍星的亮澤度,要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高。


    極度驚駭之下,說不出什麽感覺的女人次低頭看向龍頭時,卻發現他已經走了。


    就在破軍星乍亮的那一瞬間。


    女人低頭望著他,久久的都沒動一下。


    冷風吹來,吹動樹上的葉子,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音,像是在拍手,又像是在哭泣。


    “你,終於死了--你還不知道你女兒是誰,你還沒有最後看一次我的樣子,怎麽就死了呢?”


    女人喃喃的說著,身子緩緩矮了下來。


    她跪在了藤椅前,就像二十五前的某個夜晚,扯掉了蒙在臉上的黑紗,慢慢貼在了龍頭的膝蓋上,抓起他已經發涼的手,在手心裏輕輕的吻了下,放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他努力的活著,想看看她的樣子時,她拒絕了。


    他死了後,她卻溫柔的吻了他的手,讓這隻手來撫摸自己的臉頰,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那樣,帶著發自內心的愛憐。


    陳斷玉側臉,躲開了秦摘花要給她擦淚的手,低聲說:“我沒事的。”


    秦摘花沒有說話,也沒有放下他的手,很固執的樣子。


    用眼角看了眼到負手而立站在不遠處,抬頭望著西北長空的鐵遼,陳斷玉猶豫了下,才任由秦摘花的手,輕輕擦掉了她眼角的淚水。


    “別太傷心了,人總是要死的。有一天,我會死,你也會死,我們大家都會死,但我們的後代,這個國家,卻注定會永遠存在下去。”


    天知道秦摘花得費了多大的力氣,才能在這種場合下,說出這麽有內涵的情話。


    陳斷玉嘴角微微抽了下時,就聽到背後數十米外的院門,發出了吱呀一聲。


    負手而立的鐵遼,慢慢轉身看去。


    那個讓龍頭堅持等候的女人,緩步走出了院門,向他們這邊走來。


    她走的很慢,卻又仿佛很快,不等鐵遼做出什麽反應就走了過來,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從他們三人中間飄然走過時,輕飄飄的扔下了一句話:“水淩川已經去了。”


    水淩川,是龍頭的名字。


    盡管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在聽她說出這句話後,鐵遼三人心中還是猛地一沉,就像從雲端上一腳踩空那樣,沒有一點著力之處,隻有不知所措的茫然。


    等傻呆許久的陳斷玉清醒過來,迴頭看去時,哪兒還能看到女人的影子?


    “敬禮!”


    鐵遼忽然間猛地一聲大喝。


    那聲音中,夾雜著無比的尊重,難言的悲壯,還有初冬來臨時才有的蕭索。


    嘩!


    停在龍頭院外土路兩側,數十輛車前的上百名本來泥塑般的黑影,隨著鐵遼的這聲鏗鏘的暴喝,齊刷刷的對著砰地並腿昂胸,抬手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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