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十三歲那年的秋天,放學迴家後,像往常那樣喊了一聲媽,和畫虎不成就跑到廚房內喝水了。


    那半舀子涼水,絕對是他人生記憶中,喝過最苦的涼水。


    因為喝完那些涼水後,他才發現他的父母失蹤了。


    今年他已經二十六歲了,父母已經失蹤了十三年。


    可他發誓,哪怕再過一百個十三年,仍然能在萬千人中,一眼認出父母的身影!


    就像在道姑在站起來走向屋子那邊時,她的背影就像一道驚雷那樣,把方圓給劈的站都站不穩,用他自己都能感覺到的最可怕聲音,讓她站住。


    (這一刻,他已經忘記自己開始懷疑範穎穎不是自己親媽了,畢竟她沒有給他生過叫夏小韻的小妹)。


    道姑站住了。


    “你、你轉過身來。”


    方圓雙拳緊攥,腮幫子上有棱角鼓起,那是咬牙太用力的反應,就像一頭獵豹,一步步走向一隻小綿羊那樣,帶著駭人的戾氣,走了過去。


    道姑緩緩轉身--那張仿似白瓷一般的俏臉上,就像散出神聖不可侵犯的光暈,一雙能看透人心的眸子裏,帶著淡然的不解,就像她平靜的語氣:“小居士,你有事麽?”


    方圓沒事。


    他隻是愣住了,看著道姑。


    剛才那些激動異常的情緒,烈日下的冰雪般融化,化成了驚訝的茫然。


    道姑比他想象中要年輕,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冒頭的樣子:母親範穎穎,要是還在他跟前的話,已經有五十歲了。


    最重要的是,這個道姑要比範穎穎漂亮很多倍!


    哪怕方圓像天下所有覺得最美的女人是自己母親的兒子那樣,也不得不承認:道姑就是比起十三年前的母親,也要漂亮太多。


    尤其是皮膚,真在好到讓人隻能用‘精致’這個詞來形容。


    還有那種出塵的氣質,又豈是範穎穎那種每天圍著鍋台轉的居家婦女所能相比的?


    更重要的是,道姑眉間、右嘴角下側,沒有母親才有的那兩顆瘊子(肉痣)。


    依著方圓的目光,可以確定道姑不是範穎穎(何況,她的身材,可比母親要窈窕太多了。聲音,更是清脆的好像黃鸝鳥兒在叫)。


    但是,她的背影,怎麽會那樣像母親?


    怎麽可能,會給方圓那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


    人們常說,母子之間,有一種看不到的親情線相連,能讓他們不管分別多少年,甚至都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能清晰感受到對方,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方圓明明感覺到了。


    道姑卻沒有--她清澈的眼眸,告訴他:你的感覺,出錯啦。


    “小居士,你有事嗎?”


    道姑清澈的雙眸,靜靜的盯著方圓,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才再次問道。


    “啊,沒、沒啥。”


    方圓這才如夢初醒,趕緊挪開了目光,強笑了下,喃喃說道:“我、我剛才看錯人,以為你是、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她。對不起。”


    道姑眸光流轉了下,現出明顯的譏誚,冷淡:“哦,小居士不用客氣。你不是第一個看到我後,說認錯人的。在你之前,好多思想不純潔的男居士,都對我用過這個借口,說我像他們失散幾年的女朋友。”


    “不,不!”


    方圓連忙抬手,否認道:“我可沒敢冒犯你,我是覺得,覺得……”


    道姑嘴角好像浮上一個曬笑,正要轉身時,很難為情的方圓,盯著自己腳尖,低聲說:“我就是覺得,你、你像我媽媽。”


    他說完這句話時,才抬起頭來,然後就看到道姑臉上,浮上了明顯的驚詫,接著就是嘲諷,還有不屑的冷笑:“小居士,你這個借口,還真是別具一格。嗬嗬,我今年才三十五歲,咋可能有你這麽大的一個兒子?”


    道姑的這句話,讓方圓的老臉,一下子通紅:真是丟大人了!


    如果說剛才,方圓還抱著某些僥幸想法的話,那麽現在這個想法徹底破滅了。


    就算他再不要臉,非得認個俏道姑當老媽,可也不能找個三十五的呀。


    隻比自己大九歲的老媽,想想就讓人沒臉活的。


    “對不起,冒昧打攪了。”


    方圓不敢保證,再呆下去,自己還會說出啥笑話,趕緊彎腰深施一禮,接著轉身走向觀門。


    唉。


    老天爺在歎氣:傻孩子,你為啥總是要彎腰低頭呢?你可知道在你說她像你母親時,她曾有過瞬間過電般的顫抖?


    “小居士,請留步。”


    就在方圓剛走到門口時,道姑忽然說話了。


    方圓轉身,看去。


    道姑也轉身走向屋子裏:“既然來了,那就一起用餐吧--今天相見,也算是我們的緣分。”


    方圓很想說‘no’,可道姑這句淡淡的話中,卻仿似帶著某種魔力,讓他無法拒絕,屁都放不了一個,乖乖轉身走到小木桌旁邊,跪坐在了蒲團上。


    道姑再出來時,手裏已經多了些土裏土氣的餐具(就是那種陶瓷碗,青竹筷子,還有一個黑陶罐,裏麵盛著熱水),走過來放在桌子上。


    看著她掀開鍋蓋的背影,方圓眼神中又浮上茫然的神色:像,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那樣。


    “還看著我,像你母親?”


    道姑沒有迴頭,卻能猜出方圓在想啥。


    “啊,不,不--是有些像,還請道長別怪,我這人沒啥見識。”


    方圓連忙否認。


    “沒啥,出家人其實不在意這些事的。”


    道姑用幹淨的麻布,從鍋裏端起一個陶瓷盆時,很隨意的問道:“小居士,聽你口音,好像來自唐王那地方。”


    “道長,我叫方圓。方方圓圓的方圓,是我媽給我起--咳,那個啥,你就叫我名字吧。”


    方圓幹咳了聲:“道長,你也知道唐王?”


    “嗯,小時候曾經跟隨師父,在那邊的清風觀呆過幾年。”


    道姑解釋著,把盆子放在了小木桌上,盤膝坐在了方圓對麵,很自然的拿起勺子,開始給他盛飯:“所以,平時說話時,也會帶點那邊的口音--說起來,咱們還算半個老鄉了。我叫燕四。”


    “燕四?這是你的道號嗎?”


    方圓還是第一次聽這種古怪的道號,卻沒有注意到燕四給他盛飯時的動作,也像範穎穎那樣,知道兒子在吃米飯時,總是喜歡把菜放在米飯中間,所以先給他盛了半碗,夾上幾片油菜後,才又盛飯。


    有些習慣,尤其是愛的習慣,無論你如何的掩飾,也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


    在第二次給方圓碗裏夾上菜時,燕四的動作微微僵了下,說:“是名字,也是道號,隨便你咋看都成。”


    “哦,那我叫你燕道長吧。”


    方圓趕緊接過了碗筷。


    燕四沒有再說話,給自己盛上飯後,開始吃飯。


    她不說話,方圓也不好再說話。


    剛要習慣性的風卷殘雲,卻又想到了什麽,看了眼燕四,才學著她的樣子,溫文爾雅的吃了起來。


    如果是林二笑話他在‘學人’吃飯,他肯定會一翻白眼:你管?


    夏小韻要是笑話他,不管是不是親妹妹,他都會大度的說她是腦殘。


    假如是水暗影--草,官人我不但喜歡策馬揚鞭,也喜歡胡吃海塞的。


    可要是燕四說他,方圓肯定會輕聲說:我就在你麵前,才這樣的。


    燕四說他了:“方圓,男人吃飯這樣秀氣,沒有男人氣概的。”


    “是嗎?”


    方圓頭也不抬的問了句,就把碗放在了嘴邊,右手中的筷子就像陸文龍的雙槍,刷刷刷的抖起一片幻影--燕四小半碗還沒有吃飽,他第四碗已經空了。


    唉,粗心大意的方先生啊,你咋不想想,一個俊道姑獨處,幹嘛要做這麽多飯菜呢?


    沒辦法,男人有時候就是粗心大意。


    吃飽喝足後,方圓沒有搶著刷鍋洗碗,隻是眼神平淡的,看著燕四忙活。


    他發現,燕四做家務時的動作,竟然那樣的賞心悅目,就像天邊的流雲,雲卷雲舒,不帶有一絲煙火之氣--這更是範穎穎沒有的。


    “喝杯茶後,你該走了。”


    燕四泡上一壺野茶後,淡淡的說:“男女有別,不方便你在此久留。”


    方圓本身也沒打算在這兒久留,喝了兩杯茶,想了想就把所有的現金都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低聲說:“燕道長,我知道出家人不在意這些東西,我隻是想、想……”


    他從沒有想到,有一天送人錢時,會絞盡腦汁的想理由,還想不到。


    幸好,燕四並沒有拒絕他的好意:“一頓粗茶淡飯,還不值這麽些。你稍等,我送你一點東西吧。”


    也不等方圓說什麽,燕四起身走進了屋子裏。


    再出來時,她手裏已經多了兩個小陶瓷罐。


    把罐子放方圓麵前,她才說:“一個是草本植物的種子,這時候播種,八十天成熟。一個裏麵,炒熟了的種子,可以直接入口--嗯,是排毒養顏的女性用品,有著你無法相信的功效。”


    方圓拿過那個可以入口的,就看到一些比芝麻還要小的黑種子,聞著比炒芝麻還要香,就問:“這是啥藥?”


    “這是我曾師父在七十年前,從漠北一個神奇地方帶迴來的,叫做黑夜紫曇。經過數十年的培植,鑽研後,才確定這東西有著神奇的功效。”


    燕四淡淡的說:“不過我們是出家人,是不會拿這個來做生意的。今天我們相見,就是有緣,也算你捐資的迴報了。”


    不等方圓要推辭,燕四又說:“你要不接受,那就幫我拿出去,隨便扔了吧。”


    她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方先生能不要嗎?


    “以後沒事,就不要來打攪我的清修了。”


    方圓抱著數千元買迴來的兩個黑陶罐子,走出道觀大門時,燕四冷冷的說道:“我們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


    方圓愕然,迴頭--觀門,已經緩緩關閉了。


    他抬頭看向上方,才發現上麵還有塊牌匾,隱隱能看出上麵有三個黑色的字:絕情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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