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疇在等,等一個答案。


    為了這個答案,他躊躇了太多年。前世,他不要答案,隻要結果,所以傅家滿門盡滅。今世,他卻突然想緩下步子,聽一聽了。


    在滿場死寂裏,傅元霸悶著頭冷不丁大笑了起來,笑聲如鼓,落在一片寂夜裏,讓人活生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傅程在台下聽著,恨不得衝上去,祖父……他瘋了。


    傅元霸沒瘋。


    他手肘支著地,重新站了起來,因花欲染運行臉上還有些未褪色的紅光,看向一旁龜縮著的傅元茂,啐了聲:“孬種。”


    時隔多年,傅靈佩似乎又一次看到了曾經執掌傅家多年的傅元霸,除了一頭白發與常年不順留下的皺紋,竟看起來與前世那個鍺衣自爆的元嬰修士仿佛。


    “傅家當年參與此事的,除卻我與傅元茂,已經死的一個不剩,其他人,都是無辜的。若我倆自盡,你可否放過他們?”傅元霸眼神慈和,看向台下的傅家子弟,突然有些遺憾。


    “放過?”


    沈清疇似是聽到什麽好笑之事,搖搖頭:“沒門。”


    “當初我幼弟尚在繈褓之中,初初滿月,你們又有何人放過他?我沈家幾百口人難道不無辜,你們可有放過他們?”


    “我父與你相交莫逆,將申家真實姓氏告知於你,奉你為座上賓,沒料你轉頭就帶著你傅家上上下下將我沈家生生滅了門,若非有管家幼子相替,我也早就魂歸了遺恨天!”


    “那年我不過三歲,便要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做過乞丐,當過扒手,甚至為了一口吃的與狗爭過食,拿到的第一塊靈石是死人堆裏搶的,從來不知飽肚是何滋味,從小與髒汙為伍,難道我不無辜?”


    “到現在,你來跟我說無辜?”


    沈清疇嘴角歪成了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譏誚,“真可笑。”


    傅靈佩恍然。


    難怪,難怪他潔癖若此,因幼時被人踩到了泥裏,有能耐之時,便不想再與髒汙為伍。難怪他常有狠絕之色,隻因他不狠,活不下去。


    她一時,品不出什麽滋味來。重生以來咬牙切齒的恨,早就散了,此時想來,也毫無立場。左不過,是一場博弈。


    他設陷阱,她鑽了,而後輸了罷了。


    台下的傅家人已有許多亂成了一團,既怕,又愧。想走,又不敢走。傅十一不明白,她剛剛還高興著自己拿到去滄瀾的資格了,可那三個金丹裏一個卻變成了來傅家尋仇的元嬰,另兩個明顯以他馬首是瞻。


    ……莫非,這一切,不過是騙局?將他所有傅家人都召來的一場騙局?


    傅十一不想相信,可又不得不信。


    傅靈佩抬頭看了看傅青淵,示意他去安撫台下的傅家人,渾身肌肉緊繃,提防著眼前的大敵。


    “要怪,就怪你沈家人得了不該得的東西。明世境,本是我傅家之物,卻被你沈家得了去!”


    傅元霸麵上滑過愧疚、痛苦,最後通通化作了堅定。


    ——他傅家代代都在尋明世境,以期通過明世境迴到滄瀾界,他從好友那裏得知他們原本姓沈,一打聽其祖先名字,哪裏還猜不到正是當初與他玄東一支一起過來的沈家?


    他們算盤打得太精,憑當年沈老祖的俊俏模樣迷惑了他傅家先祖,迷著她不著家,硬是得了仙寶,任他們傅家如何找,都找不到沈氏一族,原來是改了名姓,也藏得太好了!


    若非心虛,為何要改名換姓?


    雖然對不起新交的朋友,可他傅元霸豈能因小失大?他沈家既然不義在先,他傅家為何還要仁慈?可惜的是,不論如何,都沒找到當年丟失了的仙寶。


    傅靈佩聽了卻一怔,不由喃喃道:原來如此。


    她突然明白過來,小世界裏,傅心雲的那一聲“沈郎,三娘負你”是指何意了。沈家也隨之遷過來,隻傅心雲流落小世界,再迴不來,兩廂難過,沈家幹脆就在此開枝散葉,至於改名換姓,卻是另一碼事了。


    與明世境自然是無關的。


    “鏡子?”沈清疇突然大笑了起來,氣都轉不過來,咳了起來,似好笑極了:“你是說,就為了一麵鏡子?我沈家滿門的性命,就為了一麵破鏡子?!”


    “那不是普通的鏡子!”傅元霸滿麵紅光,眼裏透出狂熱,“那鏡子能助我傅家打破壁壘,重迴滄瀾,是我玄東傅家唯一的希望!”


    他傅家,代代族長,皆為此奮鬥一生,迴滄瀾幾乎成了根植他們心中唯一的信仰,或者說,執念。為了這個目標,他們可以神擋殺人,佛擋殺佛。


    傅元霸還記得當時將此事報迴傅家之時,老族長的狂喜。當即便清點好人手,趁著沈家小兒滿月酒的契機,元字輩伯字輩等傅家人傾巢出動,可惜沈家人後手甚多,性烈不肯言,最後甚至引爆了整個大陣,除了他與傅元茂慢了一步,他傅家高層一脈,全數盡滅。


    而他,之後得了族長位,將有關滄瀾、沈家、明世境之事封存,再不告知傅家下一代人。


    以至今日,傅家才有人知道此事。


    “大伯,你錯了。”


    傅靈佩搖搖頭,連苦笑都發不出來了,直接丟過去一個盒子,其內裝著她自小世界得來的玉簡,傅心雲的遺言交代的清清楚楚。


    “明世境不在沈家。”


    沈清疇揩了揩笑出的淚,靈力一揮,直接將傅元霸剛剛得手的玉簡抓了過來,神識掃過,一目十行,看完隻覺滑稽又可恥。手指骨太用力,玉簡若非以特殊手段保存,怕是要直接碎裂成粉。


    “傅清和,你早就知道了?”


    “不,”傅靈佩搖頭,“此前一無所知。”


    “看來這寶貝,是被你那姘/夫得了。”沈清疇猛地一彈,將玉簡重新擲了迴去,“你們看看,你們究竟做了什麽?!僅憑臆測,便奪去我沈家三百六十條人命!”


    傅元霸捏著玉簡,臉色越來越蒼白,抖著唇:“……怎,怎麽會……”


    他想起好友死時的痛恨,突然有些茫然起來。傅元茂一把搶了過去,看著哈哈大笑,已然是瘋魔了。


    “二弟,你看看,我就說你作孽。你看看,你看看……”


    他神智本就不甚堅定,多年前參與那滅門之事,本就驚疑不定,常有作孽之語,妻瘋子亡,又變得偏激執拗,花欲染一激,知曉迴滄瀾又無門了,那根理智的神經直接斷了。


    傅元霸猛地吐了口血。


    “祖父!”


    傅程熹猛地衝上前來,卻被一層隔離罩阻了開來。他如今隻是個毫無靈力的凡人,並沒有衝過防護罩的能力。


    沈清疇突然勾起了唇角,露出一絲殘酷。


    “你想不想知道,當年為何你會與蘇媚之事,為何會被捅出來?”


    “是我。”


    不過還真多虧了傅靈飛透露的消息,那女子從前往後都一樣的心狠,對傅家毫無留戀感懷,也是奇怪。


    “你想不想知道,為何你的寶貝熹兒會丹田被破,靈力全毀?”


    “也是我。”


    一切,都是他安排,不論是與吳楚兩家合作,還是……隻用一個誘餌,就足夠他傅家人內鬥了。人啊,總是奇怪,為了利益,就可以出賣一切。


    “你,你!”傅元霸憋著說不出話來,頓時又噴出了一大口血,濺在高台之上,觸目驚心。他丹田內亂,氣息紊亂,接踵而至的打擊讓他再受不住,直接坐了下來,歉疚地看了眼傅程熹,眼眶便紅了起來。


    一切,都是他所作的孽。


    不論是靈越,還是程熹,不論是老族長,還是……


    他抬起頭,朝著沈清疇拂了大禮:“我對不住沈兄!對不住你沈家滿門。”


    話音剛落,左掌直落天靈蓋,靈力狂吐,另一掌直接拍到毫不設防的傅元茂身上,這傾盡全力的兩掌,頓時隻聽“噗噗”兩聲,兩股鮮血直濺而出,勢頭不減,竟是兩人直接就斷了氣。


    台下的傅家人都呆了呆。


    “祖父!”


    傅程熹淚流滿麵。傅三輕輕跳出比試台,落了地,輕輕拍拍他的肩,卻被他躲了開去。“走開!”


    傅靈佩分不清是阻之不及,還是不想阻,隻等她反應過來時,兩具屍身已然躺在了金丹台上。


    “你的目的達成了,可以走了。”她道。


    沈清疇輕聲笑:“你傅家滿門盡在,我為何要走?”


    “你若真要滅我滿門,又如何會現在出來?又為何擺下這一個破洞百出的龍門宴?又為何……將我從天元門喚迴來?”


    她此時可以肯定,那朵珠花,是沈清疇之手。


    也或許,前世,他曾見過的。畢竟那時他還是她道侶,他無門無派,散修聯盟那種鬆散之處,束縛不了他,他在傅家呆的時間比她還要長。也或許因緣際會見過了,今世既然是恢複了記憶,要做一朵珠花出來,並不難。畢竟修真者的記憶力都極好。


    沈清疇有些恍惚。


    ……原來,他默認傅三送那支珠花出去,竟是想要她迴來的?可她迴來,他如何還能實行成功?


    便是前世,他找人耽擱了她的腳步,雖然沒有成功,卻也是……不希望她死的?所以今世的局,他設得漫不經心,破綻百出。


    不,不是如此。


    沈清疇搖頭一指,喚出本命法寶,仍是那把通體雪白的拂塵,拂塵映雪,襯得他那張臉更飄然若仙。


    傅靈佩上前,從一劍在月光下依然清澈地像弘水,可這水,卻硬而銳。


    兩人同時騰空而起,遙遙相對。


    元樞城內,各修士若有所感,元嬰修士的威壓碰撞,如龐然大物,讓人忍不住心悸。


    “你既是用珠花激我迴來,自是該知道,我不會放任你傷我傅家其餘人。”


    “元字輩所有人已經傷亡殆盡,但其餘人,卻對此前一無所知。”


    “傅清和,你不是最愛說善惡有道,因果循環麽?怎麽輪到你傅家,你就不肯了?”沈清疇歎聲幽幽。


    傅靈佩窒了窒,滿肚子的道理,都說不出口來。


    她承自傅家骨血,若無傅家少時精心培育,如何有她今日?可依著公理,傅家既滅了沈家滿門,如何不許沈家複仇了?


    傅靈佩緊了緊手中之劍,冷聲道:“你複你的仇,我護我的族,不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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