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謝安搖了搖頭,又輕輕發笑。


    郗愔有些奇怪的看著他。


    桓溫征召謝安入軍,儼然是要把江左世家之中,繼王羲之之後的領軍人物直接給掌控到自己的手中。


    一旦謝安的行動受到限製,那麽江左就將會在和大司馬府的對峙中處於絕對的劣勢。


    現在江左世家缺少一個主心骨,而謝安就是合適的人選,隻看朝廷什麽時候再次征召,謝安就順勢入仕,這顯然已經成為大家公認的一件事。


    否則謝安跑到建康府,是來旅遊的?


    然而現在桓溫征召謝安,形如釜底抽薪之舉。


    偏偏謝安一介布衣,無論他在朝野的影響力和聲望有多高,麵對大司馬的征召,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誰都沒有想到,陳兵姑孰、不斷向朝廷施加壓力,想要獲得姑孰太守之位,並且趁機入建康府把持朝政的桓溫,竟然把主意打到了謝安的身上。


    若朝廷想要保住謝安,總歸是要對桓溫做出妥協的。


    更甚至,對於桓溫來說,一個謝安,或許比姑孰太守更有價值。


    扼住了對方的領軍人物,此消彼長,也是大占便宜。


    因而郗愔對謝安的輕鬆含笑,感到詫異。


    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擔心?


    桓溫的性情,有剛猛,有陰柔,是典型的梟雄,而且其行事一向隻看後果不看過程,已經有一些人暗戳戳的將其比喻為“曹操”。


    因此謝安就算是打算去做桓溫的苟,哦不,荀彧,也該知道,自己到頭來也不可能獲得對方完全的信任,少不了還是死路一條。


    看到了郗愔的詫異,謝安解釋道:


    “昨日朝中就派人來詢問餘是否願入朝擔任侍中,加吏部尚書,餘已經同意了,算時間,朝廷旨意應該已經下達建康我家府上。好巧不巧,倒也正好把大司馬的征召之令略微早些時候。”


    郗愔眉毛一挑,沒想到一直號稱自己不會入仕的謝安,竟然在昨天就暗戳戳的接受了朝廷的征召。


    朝廷旨意若真的提前下達,那大司馬的調令,晚來一步,自然也就算不得數了。


    可是為什麽昨天就答應了朝廷,卻並沒有公開呢?


    郗愔大概猜測到了什麽,便聽到謝安笑眯眯的說道:


    “家中還有些私事,答應了朝廷月中上任,因此並未多加宣揚。沒有想到承蒙大司馬厚愛,竟然還得到了大司馬的征召。若不是朝廷器重,這一次怕是要去荊州走一遭了。”


    郗愔頓時明白了謝安的打算。


    等大司馬征召謝安的消息放出去,朝廷征召謝安為侍中的消息也放出去,頓時就會給朝野一種謝安無比搶手的感覺。


    而謝安不管最終選擇哪一邊,都會給那一邊帶來更多的目光和期待。


    顯然,謝安已經決定遵從朝廷征召。


    這也意味著謝安帶著謝家倒向了朝廷,和大司馬對抗。


    這般眾目睽睽下的舉動,能夠表明謝安的決心,輿論洶洶,自然也就會把謝安的態度,作為王謝兩家的最終態度,進而卷挾著都中各家情願或者不情願,都得跟著謝安走。


    若真如此,那謝安也就真正成為了王謝各家的執牛耳者。


    從一個隻有名望卻沒有任何官職在身的布衣,搖身一變,變成權名都在手的重臣。


    謝安隻用了一天。


    但是,這大概是他幾十年潛心積攢的聲望,所推動的厚積薄發。


    又大概是王羲之退隱、王坦之遠在長安且態度不明的狀態下,王謝兩家都急需有一個能夠領頭的人,甚至王家都不介意此人是不是出自王家了,所造成的必然。


    更或者是謝安對於人心輿論的操控,已經爐火純青,並且編織起了一張誰都看不到的網。


    否則為什麽大司馬府會在今日征召謝安?


    為什麽謝安要跑到京口來送別謝萬?似乎是刻意的想要拉長從桓溫所在的姑孰到自己這裏的距離,以有更長的應變時間。


    又為什麽朝廷會趕在大司馬府之前,不多不少,甚至隻有半天的時間,搶先一步征召謝安?


    謝安來到建康府的時間也不短了,之前朝廷為什麽毫無動靜,甚至麵對一些人對謝安的不滿和質疑都無動於衷?


    這一個個問題在郗愔的心底泛起來。


    刹那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在眼前這個中年人噙著笑的麵容下,他似乎看到了很多。


    細思極恐。


    被郗愔時不時的看一眼,謝安並不以為忤,依舊微笑著說道:


    “方迴兄,昨日餘卜了一卦,方迴兄可知道是什麽結果?”


    郗愔謹慎的想了想,沒有覺得這其中可能有什麽陷阱,隻好勉強擠出些笑容:


    “願聞其詳。”


    “乾卦,初九。”謝安徐徐說道。


    郗愔皺眉,乾卦初九,對應“潛龍,勿用”,意在厚積薄發、等待時機。


    潛龍徘徊,時刻等待躍出深淵、翱翔九天。


    而目前來看,謝安,顯然正是卦象上所對應的這條潛龍。


    昨日之卦,和昨日還隻有家中地位、沒有官府權位的他,顯然很是匹配。


    現在,這條潛龍,儼然有咆哮騰飛之意。


    孰不料,謝安歎了一口氣:


    “這一卦,餘不是為自己所卜,而是為天下所卜。”


    郗愔更是錯愕。


    那也就是說,這說的是天下局勢,或許應在謝安的身上,或許應在其餘人的身上,又或許是應在某個方向的某一股勢力身上。


    潛龍勿用,或躍在淵。


    說的,會是誰呢?


    郗愔正想要問這個問題,卻見謝安已經走上牛車,對著他揮了揮手,謝家的牛車緩緩開動。


    雖然各方似都在圍繞謝安而動,謝安本人,終歸也不可能和他表麵上這般風輕雲淡。


    他也急需返迴建康。


    郗愔目送謝家牛車離去,忍不住搓了搓手。


    潛龍,可能在江左,自然也可能在關中,在河北。


    胡人先不考慮,漢家的卜卦應不到他們的身上。至於大司馬,如此張揚,已不算潛龍。


    謝安,杜英,才是此卦所應的可能人選。


    “仲淵,仲淵······”


    郗家的家臣和仆從們詫異的看著他們的家主,魔怔似的低聲念叨。


    也不知過了多久,站在碼頭上吹風的郗愔,方才舉步向城中走去:


    “來人,準備筆墨。”


    “家主可要試一試二家主從關中帶迴來的炭筆和終南紙?”一名仆從建議道。


    在牛車上磨墨寫字,容易傾灑。


    郗愔愣了一下,旋即笑道:


    “也好,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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