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道韞心知肚明,自己所做的這一切,雖然都因本心欲知天下之大、百姓之苦而動,然而也難免在不知不覺中卷入到了家族利益分割、關中群雄爭權的漩渦之中。


    所以此時一聲“芙蕖”,她覺得自己擔不起。


    杜英卻是搖頭: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此為餘心中之芙蕖,亦然是餘心中之謝姑娘。”


    謝道韞淺淺一笑:


    “杜兄倒是出口成章。出淤泥而不染,可是這世上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個?大部分不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麽?


    杜兄身為關中盟盟主,此時尚且有為天下之誌向,可是假以時日,杜陵杜氏重返關中,盟中各家亦一躍成為關中豪門,屆時杜兄所代表的還是杜氏,還是關中各家,和當今江左世家又有什麽區別?


    以現在關中盟的發展來看,不過又是一個新的世家聯盟罷了,其需要抗衡的是其餘世家,而永遠被忽略的,或許正是杜兄此時掛在嘴邊的天下······”


    頓了一下,謝道韞收起來笑容,幽幽一歎:“既出身世家,有時候就隻能被束縛在這淤泥之中,想要脫身又談何容易?道韞捫心自問,不能免俗,而杜兄認為自己能夠成為這亭亭白蓮?”


    杜英皺了皺眉,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謝道韞的目光其實一直看著他,當發現杜英陷入深思並且好像有所糾結之後,不由得也有些失望。


    有些口號掛在嘴邊,總是喊得響亮,可是當家族的利益和這宏大的夢想不相稱的時候,恐怕就會變成一句空談。


    杜英之前嚷嚷著有清平之誌,可是到頭來自己隨隨便便揭露了未來的殘酷現實給他看,他就已經氣餒了,想要實現他之前所喊的口號,不是談何容易的問題了,而是根本沒有可能。


    當初那個“勠力北伐”的王導,最後不也成為江南世家體係的維護者和代言人了?


    屠龍少年,總是終成惡龍。


    杜英好像也察覺到了謝道韞的失望,連連擺手說道:“餘好歹也是堂堂七尺男兒,頂天立地或許算不上,可是這亭亭白蓮,卻是萬萬當不得,那豈不是變成小姑娘了?”


    謝道韞詫異:“啊?”


    所以你的關注點並不在前麵的那些話上,而在最後我把你比喻成了白蓮?


    開什麽玩笑?


    杜英則腹誹了一句,那是因為你不知道“白蓮花”這個稱唿在後世意味著多少惡意。


    他旋即微笑道:“杜陵杜氏,隻是餘之出身,出身世家難道就不能對現在世家主導的天下分裂做出一些改變了麽?


    至於關中盟各家,他們或許會逐漸成長為世家,但是這些家族基本上沒有什麽底蘊,可能三五代前還是嫡脈子弟都需要下田耕作的寒門,甚至黔首。


    隻不過亂世到來、禮樂崩壞,給了這些家族嘯聚一方的機會,並且他們成功抓住了,方才有了今日。所以阿元妹妹可知道,他們為什麽不會變成爾方才所言那般了?”


    謝道韞若有所思。


    聰明人說話,點到為止。


    是也,世家傳承,講究的是學問、身份。


    幾乎每一家都會側重於鑽研某一本或者幾本聖賢之書,並且以此形成自家的治國理念和思想。


    既能夠體現出家族的博學,又能夠成為未來躋身朝堂的敲門磚。


    即使是那些顧、陸等本地世家,也都在晉室東渡之後開始注重這些,哪怕是牽強附會,也得說從自己的祖上多少代開始就熟讀《春秋》和《左傳》等等,免得自家子弟因為在這上麵的不足直接就被官場給淘汰。


    可是關中盟裏的這些家族顯然是沒有這個底蘊的。


    其實在真正的江南世家子弟的眼中,他們就是一群土包子罷了。


    這些土包子想要脫胎換骨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世家,顯然並不容易。


    甚至說,他們本來可能就沒有這樣的奢望和訴求。


    隻要他們不謀求取代杜陵杜氏成為關中盟甚至未來關中一等一的世家,那麽現在這種發展狀況,對於他們來說並非不能接受。


    好處一點兒都不少,大家跟著杜盟主一起吃香的、喝辣的,不爽麽?


    非得要成為什麽世家,然後去和杜陵杜氏以及江南世家對決?


    沒有這個雄心,也自問至少幾代人內都沒有這個本事。


    談經論道,會被吊著打。


    謝道韞輕輕歎道:“的確是餘思慮不周。”


    杜英笑道:“無妨,阿元妹妹能有提點之心,餘便謝過了。隻是這治國,也需因地製宜。


    你們江左那一套,不適合於關中,也不適合於天下。反倒是餘以為關中盟日後會推行的政策,有可能適用於天下。”


    謝道韞眼前一亮:“還請杜兄不吝賜教。”


    杜英登時奇怪的說道:“謝姑娘現在還時常把‘我謝家’掛在嘴邊,可知心中所屬,終究是謝家,而非關中盟。現在什麽都告訴你的話,那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若是何日謝姑娘能夠站在關中盟的角度幫幫忙,甚至不惜為了關中盟而站在謝家以及整個江左世家的對麵,那麽餘自然也會傾囊相授。”


    謝道韞一時默然,杜英會拒絕,她早就已經料到,剛才的那一句話也不過是一時衝動多一些,現在迴想起來也有點兒後怕,若是兩人因為這點兒小事爭執起來,自然得不償失。


    不過杜英顯然隻是覺得奇怪,並沒有因此而憤怒,這還好······


    同時,杜英的這一番話,讓謝道韞敏銳的察覺到了更深層次的意思。


    在他的心中,關中盟和江左世家永遠不可能成為一路人,所以他甚至連一句自己的想法和規劃都不願意多說。


    如此說明,杜英果真是有逐鹿天下之心麽?


    而或者說至少有逐鹿關中之心。


    和這個家夥為敵,不是那麽容易的啊。


    隻不過江左世家的實力,或許也是在杜英預料之外的。


    現在夾在中間的謝道韞,有些躊躇。


    自己到底應該提醒哪一邊,還是說索性直接抱頭蹲在角落裏,等著未來關中盟和江左世家直接打的難解難分?


    可是這漩渦已經卷動起來,身在其中的她,如何能夠真的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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