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沒有人離開,是因為害怕,而當現在杜英說出條件之後,則是沒有人願意離開了,大家甚至還不介意好好地傾訴一下這些年受到的壓迫和傷害,甚至有的人都已經挽起袖子,展示自己的傷疤。


    看的杜氏士卒們也都是鼻子酸酸地。


    說句實話,之前在村寨之中,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和楊盤的這些流民手下不對付,雙方多半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和楊盤來往比較親密的杜氏頭領畢竟還隻是少數。


    甚至大家還因為搶奪功勞和糧食分配之類的時候有過衝突。


    而現在聽著這些流民們控訴自己的悲慘經曆,杜氏士卒們才知道,他們一直在少陵塢堡之中是何等的幸運。


    要是家中婆娘在這裏,恐怕都得眼眶紅了,抓著手裏的幹餅就往對麵手裏送。


    一個又一個,大家都放下了兵刃。


    這個時候,已經沒有敵對的必要。


    杜英緩步走到楊盤麵前,盯著他:“還有什麽可說的麽?”


    楊盤淡淡說道:“你贏了。”


    不隻是贏了,而且贏得很徹底。


    杜英一笑:“還早著呢。”


    楊盤一怔,他明白過來。杜英真正想要算計的是韋逵,現在韋逵還沒有落入圈套,所以還不算贏。


    至於收拾自己,不過隻是順手。


    自己的一切努力,到頭來,隻不過是一個世家公子的順手!


    憑什麽?


    憑什麽自己的努力就如此不值得?!


    憑什麽老天就如此不公平?!


    已經在亂世之中了,應該是殺戮的時代,應該是梟雄表演的舞台,為什麽這一個年輕的世家子弟,還是能如此輕易地翻雲覆雨?!


    楊盤下意識的想要去抓杜英,不過殷舉已經踹在他膝蓋上,讓他吃痛跪倒在地:“老實點兒!”


    “為什麽?”楊盤低聲說道。


    杜英奇怪的看著他。


    “為什麽?!”楊盤霍然抬頭,目光分外的鋒銳。


    殷舉還想再給他一拳頭,杜英卻擺了擺手。


    他已經明白了楊盤的意思,當即他沉聲說道:


    “因為自從曾祖以降,杜氏後人,雖無班班大才,但絕非殘忍好殺、不顧婦孺老弱之輩,當初留守少陵塢堡者,也都多半都是自願,而非強迫,因此時至今日,塢堡上下,猶然感念先祖恩德,天下猶然知道我杜陵杜氏之名。這名,非是世家多少子弟遍布天下之名,而是青史傳承之名。”


    此時跟在杜英身邊的王猛、於談等人也都齊齊看過來,若有所思。


    的確,世家成名,是因為在朝堂上往往占據重要的地位。比如東漢時期袁家的四世三公。而杜氏還真的不是因為一代又一代出了多少大官,而是因為杜預杜武庫,編撰律法、賑濟災民、收養孤兒、破敵江南,種種作為,硬生生的把杜陵杜氏的名聲給打了出去。


    現在少陵塢堡之中這些家仆和家臣的後人,就是因為受了杜氏的恩惠,所以才能聚攏在一起,聽從於殷存的命令,後來又聽從於杜英的命令。甚至殷存在這杜英抵達少陵之前,都不敢更改旗號,因為他知道,讓這些人團結的是杜氏,而不是他殷存。


    他,隻是杜氏的管家罷了。


    杜氏之名,傳揚天下,人人信服,依靠的的確不是殺戮,也不是身為世家高高在上的壓迫。


    杜英環顧周圍,淡淡說道:


    “你若是收攏流民,建立塢堡,尋找荒地組織耕耘,或許也能成為一方梟雄,但是你帶著流民來往流浪,四處掠奪,同時對內壓迫頗深,甚至還有很多人本來就是因為你的掠奪而妻離子散,不得不跟著你一起走。這些就像是毒藥,短期內或許可以讓你強大,但是這永遠都是你的短處,當外力比你強大得時候,這些就會爆發。”


    頓了一下,杜英想到了什麽:“聽說過紂王是怎麽失敗的麽?”


    楊盤怔了怔,這個他還是知道的。


    牧野之戰,紂王手下的奴隸和囚犯反戈一擊······


    現在也正是這些流民手下反戈一擊,讓自己失去了最後的籌碼。


    嘴角扯動一下,楊盤沉默。


    杜英則也不管他,徑直去和韓胤、麻思兩個人交談。


    收攏部下、統計人口以及及時的慰問那些有需要的人,這些才是杜英應該做的。


    他必須要把這一支之前隻能丟在一邊的流民力量化為己用。


    正好在韋氏塢堡之中的繳獲,能夠暫時解決流民這邊食物不足的問題。而且前去搜查的人也在季權等人的屋舍之中發現了不少錢財珠寶,這也足以說明,楊盤不但縱容手下的人搶掠,而且並不打算用搶掠來的這些錢財換來更多的糧食養育部下。


    韓胤和麻思聽著杜英所說條條列列,臉上都露出欽佩的神情。


    有很多細節,比如老人應該如何轉移安置,避免生活在陰暗潮濕的地方、加重疾病,年輕人應該如何組織工作,兒童應該如何盡快讓他們在大人工作的邊邊角角上幫幫忙之類的,這些都是他們兩個之前根本就沒有想到的。


    就在此時,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喊:“杜英,你終究還是因為杜氏的身份,我不服!換你在這裏,你也隻能這麽樣做!我不服!”


    聲音很快變成了慘叫,接著是被堵住嘴巴的聲音。


    殷舉慚愧的過來請罪,自己還以為這楊盤說不出來什麽了,也沒堵他的嘴,結果害的少主被罵了。


    杜英含笑搖頭,根本不在乎。


    他知道自己剛才跟楊盤說再多也沒用,畢竟每個人的經曆是不一樣的,楊盤不能理解他,他也不能真的理解楊盤。


    而且楊盤所說的也沒錯,假如沒有杜氏少主的身份,杜英也很難輕鬆的走到現在這一步。


    世家的身份,祖上的恩蔭,的確給了他很大的方便。


    但是楊盤想要做的,是成為割據一方的梟雄。


    杜英想做的,卻遠遠不止於此。


    楊盤滿足於自己世家旁支的身份,杜英卻覺得,自己就算是世家直係子弟,終究還是差了很多啊······


    相比於南方的王謝兩大家族還有眾多的江南世家,相比於關中的羌人和氐人,還有關東的鮮卑人等等,自己真的也不算什麽。


    自己挑戰他們,就像是楊盤挑戰自己。


    應該如何做,才能成功,而又不迷失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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