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迴 焦繡珠陷癡瘋懸梁棄世 史斂甲報饋贈冒罪徇私(上)


    卻說上迴說到邱福按盧嘉瑞吩咐買來小棺木,悄悄裝殮官祿之際,被焦繡珠突然闖進來撞見,驚悸中,焦繡珠抱屍而走,陷入癡瘋狀態。午後盧嘉瑞從衙門散卯迴來,聽邱福稟報了狀況,盧嘉瑞便打算到焦繡珠房中去,跟她好好說說,勸慰她。


    晚飯後,盧嘉瑞進到焦繡珠寶珠院中,從迴廊走過去,卻看到院子中間被雪覆蓋的過道上腳印遝雜,中間還壟起一堆雪。盧嘉瑞就不明白這大雪天的,誰不走迴廊,偏要踏雪。


    到房門前,盧嘉瑞卻見有人披頭散發倚在敞開的門側,像是焦繡珠。盧嘉瑞過去撩開那一縷遮住臉麵的頭發,發現果真是焦繡珠。看她眼無神采,表情木然,臉色蒼白,雙唇發紫,嘴巴哆嗦,身上僅穿著一身綢鍛長裙,渾身瑟縮。盧嘉瑞連忙攙扶她進房,問道:


    “繡珠,你何故如此?快進屋裏邊去!”


    不料,焦繡珠一下就來了勁頭,把盧嘉瑞的雙手掙開,又跑迴來倚到門邊,用手向外指指點點的,大聲說道:


    “不要你管,奴要看官祿玩雪。看呐!官祿長大了,他在堆的雪人,都有他高了,還要往上堆!”


    說罷,焦繡珠就要往外走。盧嘉瑞急忙叫金彩與銀彩把她拉迴來。焦繡珠拚命的掙開,掙不開,被金彩和銀彩拉迴屋內。


    盧嘉瑞看看房裏,竟然連火盤都沒生,屋內冷颼颼的,各種雜物亂丟一地,甚至有飯食菜肴和摔爛的盆碗與筷著。他便問道:


    “為何不燒火盤?這麽冷的天時!”


    金彩和銀彩愣了一下,又對視一下,不說話,這時廖媽媽走過來,說道:


    “早上燃起火盤,六娘她竟赤手拿炭火把玩,灼傷了手,奴婢們便不敢再生火!”


    “去拿衣服給六娘穿上,穿的太少,冷壞了。”盧嘉瑞走過去,抓起焦繡珠的手看,果然見手上有幾塊黑紫的灼傷的皮,手兒也不似往時那麽細嫩白皙,髒汙粗糙起來,看著都不免有些心疼、心酸,便說道。


    “哈哈哈!盧嘉瑞,你少來裝好人,你害死了官祿,還想要害死奴,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奴當初是瞎了眼,看上了你!”焦繡珠甩開盧嘉瑞的手,大聲冷笑道,又突然掙開在給她穿衣的金彩和銀彩,發瘋地跑出門外去,跪到雪地上,雙手刨起一捧雪,向天上拋灑,高聲叫道,“老天爺,開開眼吧!還我兒子!還我官祿!”


    廖媽媽拿了一件絨毛長裙,金彩拿了一件短皮襖,跑過去,硬套強披在焦繡珠身上,然後將焦繡珠拽迴房裏去。


    焦繡珠被架迴房裏,便就跑進裏間去。盧嘉瑞跟進去看時,才發現官祿的屍身被放在床榻上,焦繡珠緊緊抱著屍身,也躺在床上。


    盧嘉瑞過去,試圖拉開焦繡珠,焦繡珠卻死死抱住官祿屍身,趴在床榻上,不起來。盧嘉瑞用力拉,一邊勸說道:


    “繡珠,官祿死了,我們都很痛惜,可是人死不能複生,這是他的命,你還得好好過下去!”


    不料,焦繡珠忽然轉過來,起身,將盧嘉瑞用力一推,盧嘉瑞不禁一個趔趄,差點倒地。焦繡珠指著盧嘉瑞罵道:


    “天煞的,都是你,受了那狐狸精的魅惑,害死奴的官祿!你還奴官祿!你還我兒子!嗚——嗚——嗚——”


    焦繡珠一邊指罵盧嘉瑞,一邊痛哭,然後衝上來,雙手抓住盧嘉瑞衣裳胸前,拚命的搖晃。焦繡珠一邊繼續痛哭,又繼續罵道:


    “你這死沒心肝的,無情無義,害死奴的兒,掏了奴心肝,要了奴的命!讓奴活著也沒了魂!嗚——嗚——嗚——”


    “繡珠!你聽我說,不是我害死了他,他也是我的寶貝兒子!這是他自己福祿不永,享受不到人生榮華,不能怪誰!”盧嘉瑞兩手抓住焦繡珠,厲聲說道,“如今他死了,咱們能做的是好好的葬了他,多燒紙錢元寶,讓他到陰間能享福。你得好好過下去,咱們到時再生一個!”


    焦繡珠本已虛弱,被盧嘉瑞強力握住立定,便動彈不得。盧嘉瑞將焦繡珠拉到外間,在椅子上坐下。這時,丫鬟們已將火盤燒起來,房裏雜亂的東西也收拾好了。


    盧嘉瑞問廖媽媽,得知焦繡珠這幾日都沒有吃飯,便吩咐金彩幫廖媽媽下廚,先煮碗薑糖水來,然後趕緊燒些好飯菜。盧嘉瑞摟著焦繡珠,一邊烤火,一邊吩咐銀彩快去找邱管家,讓邱福連夜去找甄先生弄些醫治跌打燙傷的膏藥來,給六娘的燙傷的手敷貼上。


    經過長時間的耐心勸慰,焦繡珠這時已漸漸安靜下來,不再張狂,伏在盧嘉瑞懷裏,嚶嚶而泣,甚是淒愴!


    等這邊焦繡珠平靜下來,喝了碗薑糖水,然後又吃了些飯,邱福帶著甄先生磨好和成膏藥的跌打膏藥來了。盧嘉瑞親自將膏藥敷在焦繡珠燙傷的手指上和手掌上,包紮,同時示意金彩帶邱福進到裏間去將官祿屍身取走,自己卻將焦繡珠抱住,不讓她看見。


    當夜,焦繡珠看來似乎平靜了下來,盧嘉瑞就在焦繡珠房中歇息。


    連接下來兩晚,盧嘉瑞都在焦繡珠房中過。日間,冼依良、班潔如、鍾明荷、杏兒她們要來看望焦繡珠。盧嘉瑞交代她們,除依良之外,都不要來,以免反而激起焦繡珠的怨氣和傷痛。冼依良是一家女主,過來慰問安撫是應該的,盧嘉瑞也預先跟依良說好了話語禁忌,生怕再生出事端來。


    經過眾人小心翼翼的伺候嗬護,慢慢地,焦繡珠心緒漸漸恢複了平靜,臉上也略略有了一些神采,看來不再那麽偏執乖張了。


    趁著焦繡珠高興時候,盧嘉瑞便說她身子有些弱,讓自家藥鋪郎中甄先生來把脈,開副調養身子的藥方,抓藥來調養調養。焦繡珠同意了。盧嘉瑞暗中卻交代甄先生按醫治她焦躁病來開方子。


    很快就到了新年除夕,盧府的除夕團圓宴席照常舉辦,闔府上下歡聚一堂,這是盧府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除了家人,各店鋪的主管、夥計,還有各房妻妾的親戚也請了來。


    大宴客廳裏,各處燒起許多火盤,驅除屋內的寒意,使整個宴客廳人聲鼎沸,暖意融融。十幾個桌席擺著,依然是用竹簾將男賓女賓隔開。桌席上放著火爐,湯鍋裏煮的高湯沸騰翻滾,香甜的味兒飄揚,充盈著整個宴客大廳,足以讓人聞味欲嚐。桌席上盛陳生熟菜肉佳肴,生的活色生香,熟的已經香味橫溢,讓人不禁垂涎!


    滿座賓客們大都穿戴簇新衣著,圍坐中,一邊吃瓜子、果仁、糕餅什麽的,一邊閑話談天,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孩子們則是最快活的,就在這桌席中間嬉戲玩耍。當然,孩子們嘴巴可不會放閑,不時吵嚷著讓大人拿些糕餅或者肉塊給他們,先吃為快。


    宴客廳一側,則一溜兒放著八九壇酒,準備著要讓賓客們飲得痛快盡興。申時一到,宴客廳外便傳來一長串爆竹鳴響,說明敬神拜祖已畢。邱福開言說了一通,叫大家安靜,然後就請盧嘉瑞向大家講話。盧嘉瑞於是提高嗓門,在熱熱鬧鬧中講了一席歡迎、感謝、祝福之類的話語,便宣布盧府除夕團圓酒宴開宴了。


    菜過三道,酒過五巡,女賓這邊便有逍遙館的姑娘開始或結夥或單獨的表演彈唱助興了。男賓這邊可以聽得見,卻也沒有什麽雅興,大家都飲酒飲得歡,觥籌交錯,沒有閑工夫聽姑娘們彈唱。


    吃喝沒多久功夫,大家酒意微醺之時,主管夥計們又開始爭相向老爺盧嘉瑞敬酒。這麽一來,在勸酬敬奉之間,宴客廳便熱鬧起來。


    宴客廳正熱絡間,邱福來到盧嘉瑞邊上,在盧嘉瑞耳語了幾句。


    盧嘉瑞趕忙起身,向同桌席上人道個失陪,便與邱福匆匆出了宴客廳,趕到焦繡珠寶珠院去。


    盧嘉瑞和邱福進到房中,卻隻見金彩守在裏間門外,裏間悄無聲息。盧嘉瑞便問金彩道:


    “金彩,六娘在裏邊嗎?她為何不去宴席上吃酒?”


    “奴婢也不知道,銀彩和廖媽媽都已經在那邊幫忙,隻奴婢在這裏伺候六娘。午飯時還是好好的,奴婢從那邊取了些飯菜迴來,六娘吃了不少,吃好午飯就歇息。到宴客廳除夕酒宴要開宴了,奴婢欲進去叫醒六娘,門卻在裏邊閂上了,打不開,奴婢用力敲門,許久也不見六娘來開門,奴婢便跑去稟報邱管家。方才邱管家來過,狠力敲門,裏邊也不應,不知何故?”金彩說道。


    “為何不早點稟報我!”盧嘉瑞一聽,感覺到有些不祥之兆,便退了幾步,然後再衝上去,猛然飛腿踢向門去,那門“嘭”的一聲便被踢開了,而映入盧嘉瑞眼簾的卻是焦繡珠垂吊梁上的身影!焦繡珠白綾素服,直挺挺的懸掛在屋內橫梁下!盧嘉瑞趕忙跨兩步過去,抱住焦繡珠的雙腳往上抬捧,說道:


    “快鬆開頸上綾結!”


    邱福立馬將倒在一邊的凳子立起,站上去解開焦繡珠頸上的結。盧嘉瑞便將焦繡珠抱到床榻上放下,將手湊到焦繡珠鼻孔,卻已不見有氣息。


    “快斟盞茶來!”盧嘉瑞對金彩說道。


    金彩便斟來一盞現成的溫熱的茶水,遞給盧嘉瑞,盧嘉瑞便將手用力去掰開焦繡珠的嘴。然而,焦繡珠雙唇緊閉,牙齒緊合,掰都掰不開。盧嘉瑞還是對這微開的唇縫倒點茶水,但茶水隻是順嘴角流到頸下去。盧嘉瑞再摸摸焦繡珠身子各處,發現已是僵硬,全然沒有了動彈之色。


    盧嘉瑞知道一切為時已晚,便將茶盞往邊上一丟,茶盞滾動,正撞到一個瓦碗,發出“當”的一聲。盧嘉瑞追望過去,隻見碗的邊上便是一灘藥汁。盧嘉瑞想一想,似乎突然明白了焦繡珠為何要如此了——她堅執認為自己沒病,但察知了給她開的調養方子卻是治病的方子,依然將她當作焦躁病人治療,她就愈加憂鬱憤懣,無可排解處,她便輕生了斷。


    雖然盧嘉瑞隱約揣測到了焦繡珠懸梁輕生的因由,但他卻不好說出來。盧嘉瑞覺得有自己的過錯,焦繡珠厭惡將她看作病人,就不應再給她診治下藥,而應慢慢開解她心結,等她完全平靜,能坦然麵對了再說。這幾日也是由於外邊事情忙亂,又是安排除夕宴席事宜啦,又是提刑司年終同僚聚餐啦,又是安排向各處衙門長吏送禮啦,又是接待同僚下屬前來拜年以及往來拜問啦,又是巡查名下各店鋪年節前買賣及歇業安排啦,又是布置節後重大買賣事務啦,諸如此類,自己就一直沒到寶珠院來,沒有趁著焦繡珠有所恢複時,多來廝守,給予更多的撫慰,因而造成了她輕生的悲劇。


    盧嘉瑞雙手捂著臉,一時間百感交集。自從初次見到焦繡珠以來的一幕幕往事,飛快地在他腦際浮閃而過,他還是想不明白為何焦繡珠要如此棄世而去。他想,或者源於焦繡珠自己性情要強清高,難與人相偕,凡事喜歡做主——在雲家時她實際上便是一家之主,而在盧府卻不能,盧嘉瑞又不能獨寵她而時常到她房中去與她廝守。久而久之,她便鬱悶焦慮成疾,要強清高的品性卻讓她偏又不能承認與正視自己有心疾。於是,她便深陷憂鬱焦躁而不能自拔。她的心肝寶貝官祿也許成了她心裏唯一的寄托,官祿的不幸死去,成了奪她命門的最後一擊,萬念俱灰之際她便想自絕於世。


    盡管有如此之想,但盧嘉瑞還是覺得自己多有虧欠焦繡珠之處,使她對自己的滿腔愛悅之情意難以釋懷,對往後生活的美好想望漸至破滅,一個至美的女子就如此棄絕紅塵!想到這些,盧嘉瑞不禁淚流滿麵,既是痛惜,又有悔恨!


    盧嘉瑞撫屍落淚太息,許久不能平靜。邱福在一旁提醒道:


    “老爺,外邊除夕宴席還在進行,賓客們都還在吃酒呢!”


    邱福的這一提醒讓盧嘉瑞定了定神,他迴看一下旁邊的邱福和金彩,便用手抹一下眼淚,然後將焦繡珠屍身仔細的擺好,挪正在床榻的正中央,又將她的兩手和兩腿擺好,再給她合上眼,將被褥蓋好。


    “此事你兩個都先不要張揚出去,讓大家好好吃酒,不要掃了興。金彩將房屋收拾好,就像往常沒事時一般。”盧嘉瑞交代道,“等下出去後就把裏間門拉上鎖了。邱福你就告訴廖媽媽,讓她迴家過節,這些日子她不必來聽使喚了。迴頭金彩和銀彩兩個就在這裏守著。過了初一,到初二日,邱福去買一副上好的棺木,晚上悄悄地抬進來,到初三日,再將仵作範老七請來,驗看過屍身,然後入殮。到時將官祿的棺木也一並裝殮好,與六娘一同發喪,到祖墳上共入一穴,讓她母子兩人到陰間也都相守一起。要等到初六再報喪,治辦喪葬典禮。往後別人問起,隻說官祿是失足跌落火盤燒傷而死,六娘是悲痛過度,哀損而逝,不要說懸梁之事。”


    “知道了,老爺!”邱福與金彩應道。


    於是,盧嘉瑞與邱福離開寶珠院,迴到前邊宴客廳與大家吃酒。盧嘉瑞心有悲戚,再也難有笑語,但主管夥計們隻管敬奉勸酒,大家都在暢享美味佳肴,誰也沒太留意到盧嘉瑞神色的變化,歡樂一些兒也不稍減。(本迴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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