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宴請大梁國公主駙馬,因大梁公主有孕在身、不喜太過張揚,便在宮外的別苑設了豪華的家宴。

    夏日的花園內燈火闌珊,歡聲笑語,好生是個熱鬧。皇上心中高興,便著人將不滿一歲的小皇子抱來賞樂,哪兒想平日裏活潑伶俐的小兒今日卻呆呆愣愣,任你如何逗他,亦全然聽不進人語,他的臉色便漸漸陰沉起來。

    聖上早些年嬪妃眾多,莫名病逝的皇子公主向來就有,一園子的嬪妃賓客便逐漸噤了聲,再不敢言語。

    梁公主蕭元秀與駙馬楚天原打算將場麵圓了,假意推說身體不適,早早將一場歡宴結束。然而往常謙恭識體的三皇子趙墨卻一反常態,對皇弟的不聞不語提出赤果果的質疑。

    當著外國皇族的麵卻鬧出這般丟臉家世,皇上的臉色可想而知,然而事情既已挑破,即便心中惱怒趙墨不識大體,卻亦隻能將太醫請來。

    趙墨心中勝券在握,他原已下了大血本將一名老太醫收買,待太醫說明查不出原由,淑妃便要提議將國師請出,隻稍國師說一句賢妃花娘娘宮中有邪,再由她身邊小宮女栽贓一跪,把罪證搜出,即便最後不能將花娘娘與大皇子扳倒,然而名聲既然已損,大皇子與梁國小公主的婚事就算是沒戲了。

    心中打好主意,如今采英既死,隻要攪和了大皇子的婚事、順便弄殘那小的,太子之位便非自己莫屬了。等自己根基穩定,再說出春香的女子身份,皇上子嗣單薄,得知春香懷孕,定然十分高興,身份一層大約便可忽略了。到時候再神不知鬼不覺的把春香肚子裏的孽種弄掉,江山與女人還怕不是自己的麽?

    老太醫抱著藥箱急急忙忙跑來,把著小兒的脈搏,遲遲不說話。趙墨心中焦急,頻頻對他使眼色,他卻隻做不見。以為這老頭不敢撒謊,趙墨隻得道:“連老太醫都查不出來病症,莫非要著人將國師請來麽?”

    眾人大吸冷氣,請國師事小,那內裏的涵義才最可怕。

    趙墨再用眼神示意淑妃,要挾她引出噱頭,然而淑妃卻隻是低頭裝醉,看都不肯看他。

    趙墨的眼神便凜冽起來,正尋思著如何形勢詭異,那太醫卻開了口,指明小皇子原是中了旁門啞毒。然而那樣的毒藥,宮中卻是沒有的。誰人這般狠毒,眾人竊竊私語。

    趙墨方才咄咄逼人,此刻便不能自圓其說,一時好不尷尬。

    正當時,值夜的侍衛卻忽在園外與你一個鬼鬼祟祟的男子衝撞起來,聲音不大不小

    ,剛好被園內之人聽見。皇上此時心中本已盛怒,聞言便著人將他二人提了進來。那男子四十餘歲年紀,乃是前日被老將軍私下抓去的李老慶,李老慶一路掙紮著“我是替三殿下辦事的,他買了我的東西沒給銀子”,進來便對著趙墨跪下,哭哭嚷嚷著討要工錢。

    趙墨一看到李老慶,殺人的心都有了,見他隻是拽著自己的衣擺哭要銀子,心中便生出疑念。在銀子方麵自己從來不曾虧過與他,便是果真需要銀子,他也不可能巴巴的尋到這裏來?

    那廂皇上一臉狐疑與怒氣,趙墨心中慌張,便一腳踢開李老慶,跪在皇上麵前口口聲聲喊冤枉,請求父皇明察。

    李老慶心想,眾人果然說得沒錯,這趙墨最是薄情寡義,哪裏值得深交?他已被老將軍一番利害分析,又吃盡了自家少爺的苦頭,知道自己無論在誰手裏都是要死的,然而花家與老將軍既答應放過自己家人,此刻幹脆倒豆子一般將與趙墨的那番見不得人的勾當全說了出來,細節之詳細,從如何換貨,如何抓了他家人,又如何故意拖太監將那家香料送去與懷孕的妃嬪,以及在獄中將花家三老慢性毒死、給小皇子下啞藥的枝節全部說了通透。

    趙墨再是不肯承認,在眾目睽睽之下亦終於慌亂起來,正尋思著如何解釋,緊接著,采英忽然哭泣上場。她心中原已是絕望了,此刻再聽李老慶這番駭然之言,越發的對趙墨冷了心腸。因花家答應過她無論如何必然保她與兒子一世平安,末了便將那賣國的契約一遞,白紙紅字,趙墨便徹底沒了語言。

    趙墨完了,一夜之間,先前所有的苦心經營毀於一旦。

    聖上大怒,如何也想不到這個看似低調溫雅的兒子,竟然堪堪要將自己的子嗣盡都害死。他心中原是對這個兒子存在愧疚的,看他如今在他國曆練得很是精幹,原也有心提拔他,此刻卻恨不得將他一劍刺死,卻終究憐自己子嗣單薄,下不去那個狠心。

    然而此刻三子之中,亦隻剩下最為穩重實誠的大皇子趙研了,若然不給花家冤死的性命一個交代,又有如何顏麵來麵對賢妃母子和花家遺孤?

    因此,盛怒之下最後決定將趙墨夷為罪民,剝奪趙姓,隻身發配最南的荒蠻之地。那個地方常年幹旱缺水,土地幹裂,饑荒蝗蟲,去了基本就是沒命的,這就和死沒什麽區別了。

    又罰罪民子墨跪在城外亭台負荊請罪,堪堪受下花家遺孤花雲間百餘長鞭,算是替花家冤死的百餘性命冥了冤屈。

    花家得了平反

    ,恢複皇商身份,早先沒收的所有財產亦盡都歸還。又過月餘,原以為結交無門的大梁忽有使者來訪,小公主蕭元佑與大皇子趙研順利聯姻;聖上大喜,不日便冊封趙研為大燕國皇太子,入駐東宮;又將花家遺孤花雲間親封爵位。一時間花家集百般聖寵,早先得色的衛家日漸沒落。那衛貌先前罰胖子阿富鑽了幾迴褲-襠,後悉數成倍的鑽了迴來。

    後又傳出趙墨在被驅南疆之路上,因吃不消艱苦,趁人不備轉而叛投了南海倭國,海上狂風大浪,他的結局生死不明。聖上心中又恨又悲,因覺心力憔悴,便禪位於太子趙研;趙研深明大義,即位後妥善安置趙墨遺子,又賜了封地讓趙鶴母子前往安居。太上皇深感欣慰,於城外山莊頤養天年。

    因趙墨當日出事時,將淑妃早些年欺君之事爆出,淑妃無了臉麵,自請白綾刺死。太上皇雖然恨她欺騙,卻終念她陪伴自己這麽多年,隻命她剃發出家。可憐淑妃如何經營打算,卻最終逃不出空門的落寞。

    太上皇因而親自召見了潘冬月,卻見她兒子都已六七歲大,儼然一個嬌美婦人,二人相視笑笑,倒很有些多年未見的摯友感覺。迴想當年初遇之時,她還是個純純的天真刁蠻丫頭,一忽兒卻過去了十來歲光景,感慨之餘便認做義妹,榮賜了封號。

    穆容見潘冬月終於洗心革麵,便也不再繼續對她裝做嫌惡,然而他亦是個不擅表露-情-愛的嚴肅之人,這廂他一言不發將她默默收在身邊,那廂潘冬月卻又拿嬌起來,二人忽合忽鬧,可急煞了一毛。

    不過不用擔心,一毛隻稍一哭,他二人便再鬧騰不起來了——原來都不是彼此無心,隻礙著那一層賭氣不去捅開的紙,紙破了,情就明了了。

    眨眼已到了初秋,梁家玉環少奶奶傳出喜孕,老將軍府與光祿卿府接連大辦酒席,接著廖家、衛家亦有了添丁之喜,一時間京城好不熱鬧。

    隻是那幸福的人們幸福著,慪氣的人兒卻亦繼續別扭著。

    彼時久在梁國避難的前越國皇太子——楚天殿下,亦率兵從燕國邊境過境,將將滅了奸臣亂黨,光複了楚越。作為楚天唯一的妹妹,隻待春香分娩完畢,不日也將南歸。

    潘冬月搬離了香粉街,原百花樓二層靠窗的那間屋子如今隻剩下春香一人。春香自是不用接-客的,她的畫兒如今很是值錢,銀子自是不愁花。那老鴇因得了潘冬月的吩咐,明白春香的身份,將她捧得可不要太好。隻是肚子已然九個多月大了,走路都很有些不便,每日的就

    隻坐在走廊上吹著風兒,嗑嗑瓜子看看書,累了便迴去趴著睡覺。

    本來日子過得也算是悠哉,偏偏那花小侯爺很是礙眼,明裏暗裏的總要尋自己不痛快。

    入夜的香粉街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脂粉濃香,春香今夜肚子一陣陣的痛得難受,那潘冬月說好了要來又不來,春香睡不著便獨自坐在長廊上吹風。她如今早複了女子身份,著一件月白色對襟暗花小褂,胭脂紅的寬鬆褶子長裙,長發在腦後用簪子鬆鬆綰做一個蓮花髻,不施粉黛卻自成一道清逸風景。

    百花樓對麵新開的翠香閣如今生意好到不行,正對著春香窗口的那一間,一名妖妖嬌嬌的姑娘正將手中的美酒往身旁的華服公子嘴邊遞去:“來呀~花小侯爺你每天晚上都來咱屋子,卻從來不肯正眼看奴家,真真擾了奴家心酸~”

    然而她著這廂軟著骨頭撒嬌,那傾城公子一雙鳳眸卻依舊定定的凝著對麵長廊上的孕中小婦,兩道俊美深凝著,那麽出神的,也不知道到底在想著什麽。

    姑娘看著不高興了,對著窗口揚聲道:“喲~,我說寺春公子啊,你這一忽而的從個爺們變作個孕婦可不打緊,如今肚子腫得這樣大,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蹦出個妖猴子來,可別把我們花小侯爺的魂兒也嚇沒了呀,哧哧~”香粉街上的女人說話向來刻薄,吃了醋的就更刻薄了,嘴裏頭損著人,邊說邊走過去關窗子。

    隻那撫窗的手卻被憑空扔來的筷子重重一擊,痛得她“哎喲”一聲叫喚。

    花雲間幽幽道:“本侯爺一向最是喜歡溜猴逗鳥,你替我問問她,那肚子裏的小猴生出來賣是不賣,若是賣,又值多少兩銀子?”一雙鳳眸定定凝著春香,嘴角掛著戲謔,且看她又如何皺眉生氣甩袖子轉身迴屋子關門關燈不理人。

    臭小子,這會兒可沒功夫同你慪氣。

    春香白了花雲間一眼,她這會兒肚子疼得難受,兩眼巴巴地向路口望著,隻待潘冬月快點兒將那傳說中“馬到成功,一炷香功夫就弄出來”的產婆接來,自然沒有心思搭理他。然而那潘冬月久久的還是不見來,春香很無語,怕是她又才剛剛與穆容先生鬥完一場嘴,正拿嬌著迫著人家哄她吧,該死的,這肚子怕是今晚要生了,不如自己下去命人請大夫罷……

    當下扶著肚子趔趄著就要下樓。

    臭丫頭,說一句軟話就會要了你的命麽?

    花雲間心裏頭被撓得又恨又癢,這些日子他每日的來香粉街上吃著花酒,心意昭然若揭

    ,不信她看不出來,偏這惡女就是對自己百般不理不睬,實在撓人。一邊恨不得將她揉在掌心狠狠欺負,一邊卻又憐她如今身子不比一般,隻得按捺著,等待他日百倍“補償”。

    他是早已從潘冬月處知曉了來龍去脈的,知道那個孩子原來是當日二人一場半成雲雨枝下的親生骨肉,想不到這臭丫頭嘴上討厭著自己,末了卻竟然還是將他的骨肉留下。心裏頭早已原諒了她,卻又惱她對自己的不理不睬,還有這兩世撓心撓肺的折磨,有心將她晾上一晾。為著這輩子不再如前兩世一般被她吃得死死,他寧可暗裏頭對她諸多照顧,明麵上才不肯對她先將麵子拉下。

    然而瞅著春香那亦步亦趨的模樣,心裏頭又慌張起來,心裏默默數算著日子,怕是這幾日該到時辰了。

    見對麵的門關上,燈亮了又滅,心裏頭沒來由的“咯噔”一跳。因著前兩世的坎坷,還有那還未及世便化在腹中的骨肉,怕這一世又著了老天爺的算計,那玉骨花扇將將一合,撂起下擺急急的下了樓。

    百花樓前老鴇正招唿著姑娘們攬客,見著花雲間來,好生熱情:“喲~花小侯爺,這是哪兒的春風將您吹到了這兒,來來來,樓上請~”

    “我讓你伺候在她身邊的人呢?你弄去了哪裏?”花雲間不耐煩地拍去她的雞爪手,傾城容顏上可不見一絲笑容。

    老鴇被唬得一愣,她財迷心竅,見那伺候春香的姑娘看著清秀可人,便悄悄使人下了迷藥,送去了柴員外的房裏。然而這話她可不敢說,隻結結巴巴道:“這這這,哎喲,老身今日生意好得緊,實在也疏忽了……”一邊說一邊抓過花雲間的手往臉上打。

    “哼,迴頭爺再找你算賬。”花雲間心中焦急,便嫌惡地瞪了她一眼,蹬蹬地上了樓梯。

    二樓拐角的房間果然房門緊鎖著,裏頭光線昏暗,人來人往談笑歡語間依稀似有痛苦-申=吟從裏頭滲出。

    “阿寺、阿寺——,快開門——!!”花雲間上前拍門。

    門卻是聽不懂人話的,一動不動。靠得近了,裏頭的聲音逐漸清晰,花雲間凝眉細聽,果然聽到她在叫喚,那痛苦的聲音忽高忽低,絕望極了:“啊——,好痛!花、花雲間……救我,啊——”

    門邊兒竟似有一汩-紅=液嫋嫋蜿蜒出來。

    該死的,怕是真的要生了!

    該死的,這會兒才知道喚我!

    方才既然已經疼成那般,說句軟話你又能如何

    ?

    “你這個惡女,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看我如何讓你生不如死!”花雲間一腳踹開門奔進屋中。

    幹淨的茶色木地板上果然躺著滿身血汙的春香,原本紅潤白皙的臉頰上此刻布滿顆顆豆大的汗珠,兩排貝齒緊咬著下唇,好似忍受著人間最大的痛苦。

    那一抹胭脂色的褶子裙下蜿蜒著帶水的鮮紅,看得花雲間觸目驚心,這樣的場景,就彷如前世,他將她的骨肉化為血水,然後眼睜睜看著她將自己的記憶忘盡,隻身去赴了她的新生。

    這會兒哪裏還記得要去晾她,一彎膝便扶起她的身子緊緊攬在懷中:“混蛋……每次都這樣,讓我恨不得將你碾死在掌心裏。”

    嘴上狠著,眼睛卻濕潤了,他看到那裙下蠕動起來,他知道那將要出來的就是自己與她的骨肉了……他們的骨肉,等了兩世,終於等來了重見天日。

    “啊——,別,別動……”春香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素淨的手指緊緊拽著花雲間的袖子,將淩亂的發髻埋入他寬寬的胸膛:“生了……還給你,就不欠你的了……花間。”嘴角勾起一抹笑,那般虛弱卻又滿含著悵然與欣慰。

    她叫他花間?

    “你……記起來了?”花雲間心口一顫,一股說不出的絕望頓時溢滿了全身——他記得的,她每次叫他花間,便是將要死了。

    少年絕色容顏上浮起絕望的狠戾,惡狠狠咬著牙道:“惡女,你聽著……若是你此刻敢死去,我便立刻將我們的骨頭溢在你懷裏!你不要的,休想賴了與我!”

    唉,都當了父親的人了,還是這麽衝動置氣,哪裏像個居家立業的男人?

    春香心裏頭軟軟暖暖的,身體卻累極了,徐徐閉了眼睛:“方才誰說的,讓我生了小猴子便賣與他戲耍,此刻又不肯承認……算了,不與你奸商一般見識。”

    門外傳來劈裏啪-啪腳步聲,聽到潘冬月那女人一路氣喘籲籲仿若唱歌般歡快的聲音:“春春啊……阿香……來晚了來晚了,你幹爹他愣是與我吵嘴,那產婆走路又慢……喲,怎得一氣生了兩?”

    女人有了愛情,連聲音都滋潤起來。

    春香在夢裏輕輕勾了勾嘴角,她看見嘩啦啦的溪水邊,有少女小袖輕綰,婷婷歌舞——“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舞姿曼妙,心裏頭想要跳得更好,卻又怕那少年笑話自己風騷;

    少年坐在石上觀看,明明看得癡迷,

    嘴上卻偏偏說道:“難看極了。日後這樣的舞蹈,隻能跳與我一個人看,否則看我不輕饒你。”

    一轉身,卻用一柄玉骨花扇遮住半張傾城之顏,勾唇淺笑……呀,真是好生欠揍。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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