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祖訓》作為朱氏家法,同時也是國法。不同於趙氏將家法藏在深宮不為外人道,《祖訓》早在太祖朝就刊行天下了。這無疑給了文官一柄利劍,用來糾正皇家子弟,尤其是皇帝的行為規範。


    對於朱慈烺而言,《祖訓》中切身相關的隻有兩條。其中一條是保護傘,即皇太子在外,皇帝不能捉拿問罪雲雲。另一條卻是鐐銬,即十五不可征伐之國。


    不過關於第二條,卻也不是繞不過去。想太祖高皇帝將安南列為不可征伐國,但到了成祖時候就將安南納入了版圖,設立交趾布政司,派官治理。大名鼎鼎的解縉就曾去交趾做過縣官。當然他是因為朝爭失敗被貶謫的。


    朱慈烺自己其實也做過這種事。


    那便是琉球。


    《皇明祖訓》中羅列了兩個琉球為不可征國,其中一個是王子及陪臣之子入太學讀書的大琉球,這顯然是指琉球群島的三山王國,因為台灣還不存在“王子”,更沒有人來大明留學。


    另一個便是沒有朝貢往來的小琉球。


    無論哪個琉球,都是不可征伐之國,也就是大明基本不幹涉的外邦。而朱慈烺給小琉球換了個“台灣”的名字,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出兵東海,而朝臣們對此也是漠不關心,就連江南報紙也沒有發出讓人不愉快的聲響。


    當然,這也可能是因為收複台灣主要與福建勢家有關,他們或是屈服於皇太子的淫威,或是看到了台灣開埠之後的好處,都沒有理由到處嚷嚷。


    朝鮮卻是不同。


    在太祖時期,李成桂廢高麗幼主,自稱“權知國事”,派使者求國號於明。太祖因為“東夷之號惟朝鮮之稱美”,乃賜號朝鮮。朝鮮國王是大明的郡王,享受親王待遇。以示優待。


    關於朝鮮民族的來曆,在明時還是以箕子為始祖,直到後來中華衰弱,檀君朝鮮的傳說漸漸推廣開來。(.)現在的朝鮮人非但以箕子之後自居。建廟供奉,神位上號為“始祖”,而且對於檀君朝鮮的傳說視作荒誕不經,無從考據。更有人認為即便檀君真實存在,也不過是蠻荒之民,不能與八條開化的箕子相比。


    這種民族根源的認同感,使得朝鮮成為了一個半獨立的藩國。終有明一朝,朝鮮用大明的年號,用大明的服飾禮儀,用《大明律》作為國法。國王接受大明冊封,歸登萊巡撫節製。


    語言文字上也是以漢語漢字為上,吏讀已經是等而下之了,至於朝鮮莊憲王——其所謂世宗大王者,發明的拚音文字諺文。更是下等人才用的書寫符號。


    這種情況下,大明如果真的要吞並朝鮮,朝鮮恐怕也會半推半就吧。至於朝鮮貴族,以及兩班、中人階級,多半會湧現出大量為“民族融合”做出貢獻的忠臣孝子。


    然而朝鮮實在與大明太過熟悉了,熟悉到了任何一個讀書人都知道東方有藩國名曰朝鮮,其國受箕子之教。以《洪範》為上。如果貿然發兵收複朝鮮,肯定會在國內引起極大的反響。尤其是太祖高皇帝已經說了“我興兵輕伐,亦不祥也”。


    ……


    “這趙啟明真是屁股裏插掃把——裝大尾巴狼!將軍已經來了不下五次,竟然還避而不見!”隨行的侍者忍不住抱怨道。


    陳德麵色陰沉。二十出頭的年紀正是血氣方剛,行事最受不得拖泥帶水。若不是有《三顧茅廬》的故事打底,他說不定真會一把火燒了這趙啟明的茅廬。尤其是被貶謫到朝鮮之後。日日夜夜都是懊惱和悔恨,心中一股邪火無從發泄。


    陳德迴想起當年跟在皇太子身邊聆聽教誨,想起蕭陌、蕭東樓之輩那時不過是行伍新嫩,而如今自己被貶在東夷之地,而蕭陌和蕭東樓都已經登壇拜將。(.)成就令名。這樣大的反差讓他咽不下這口氣,發誓要在朝鮮做出一番功績。


    然而朝鮮卻是個比遼東還要貧瘠的地方。人民懶散,不堪操練。即便是這裏所謂的強兵,陳德卻覺得連遼東師的礦工都不如,也真是難怪倭人隻十四萬人馬就幾乎將之滅國。


    就在陳德近乎絕望的時候,有人告訴他一個消息:在平壤府遠郊有一個明國來的賢人,平日施醫贈藥不說,還為村民子弟講學,且不收束脩,深得百姓愛戴。


    如果有這樣一位“老鄉”存在,陳德當然要巴巴地從漢陽趕往平壤,希求一見。他被貶謫之後,雖然名頭很大,提督朝鮮兵馬,但整個朝鮮他隻能調動從遼東帶來的十來個侍衛,以及這一年多時間裏編練的五百朝鮮兵。


    至於文官,那可不是他能夠調動得了的。而且人人都嚷著人手不足,哪裏肯分出資源來幫他?同時也因為這些文職官員大力搜羅在朝鮮能夠征辟的漢人,使得陳德對於那位名叫趙啟明的賢人越發有種如饑似渴的感覺。


    可惜賢人都有避世的病態心理,總要迫不得已才肯出山。這趙啟明更是病入膏肓,陳德都去了五次,每迴都隻有一個朝鮮小童看門,一問三不知,到現在連這位趙秀才的年紀大小都不知道。


    茅適跟在陳德身後,卻是略有所思。他被發配遼東師後,多得陳德照拂,沒吃什麽苦頭,而且還得意繼續領兵。陳德因為撤兵丟土被貶謫朝鮮之後,茅適對陳德心懷愧疚,總懊惱自己沒有親自督戰,以至於戰敗,所以請求跟隨陳德入遼,並且得到了遼東方麵的同意。


    一個戍卒的調動,當然不需要經過太高級別的審批,如果不是蕭東樓對茅適格外上心,根本連相關文書都不會看到。


    “將軍,”茅適出生叫住陳德,“有些不對。”


    “怎麽?”陳德勒馬停下,轉頭問道。


    “今天沒看到他家的牛。”茅適沉聲道。


    “那又如何?”陳德不以為然。牛是活物,可能自己跑出去吃草了,可能被鄰居家借走幹活了,也可能趙老爺饞蟲發作宰了吃肉……沒看到很稀奇麽?


    “趙啟明是外來戶,村人又說他沒有田土,養牛幹嘛?”茅適道。


    “代步?”一個隨侍小聲借口道。


    茅適轉向那個隨侍,卻沒笑話他,隻是道:“那上兩迴為何我們卻見他將牛留在家中?”他又對陳德道:“我覺得大概是兩樁事,一樁是擠奶,一樁是拉車。”


    陳德略有所思:“照此說來,他是不堪其擾,要逃!”


    “不錯。”茅適道:“咱們不妨殺個迴馬槍,尾隨那個童子,多半能夠找到趙先生的藏身之處。”


    陳德撚起一縷馬鬃,歎道:“何必如此呢?他既然鐵了心不為我用,咱們再另外想辦法就是了。”


    “我一個罪卒有什麽關係?”茅適道:“將軍風華正茂,真要在此消磨麽?”


    陳德心中一動,終於還是搖了搖頭。


    茅適輕輕一咬牙,突然撥轉馬頭,一言不發地朝來路奔馳而去。


    陳德下意識地追了兩步,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將軍,咱們跟過去麽?”隨從問道。


    “迴城吧。”陳德搖了搖頭,心中暗道:就算真的找到這個賢人又能如何?天下隱居的文才之士不知凡幾,又有幾個人能夠如諸葛臥龍一樣指點江山呢?


    茅適卻不這麽想。


    他知道讀書人的思路跟武將的大相徑庭。


    想當年曹軍師不也是個生員麽?在盧都督營中隻能做個抄抄寫寫的小書吏,管管糧草軍資。一旦上了山,出謀劃策,殺人越貨,綁票勒索,黑吃黑……人家諸葛亮是三步一個計策,他是一步三個,走兩裏地都不帶重樣的!


    自己這等武夫覺得困在了朝鮮,毫無辦法。找個讀書人來看看,說不定能柳暗花明呢!


    更何況尋常生員哪有不遠千裏跑來朝鮮當隱士的?


    這趙啟明多半是個有故事的人。故事等於閱曆,有閱曆的讀書人總能給人一點驚喜吧。


    茅適一路策馬迴到隻有三五戶人家的山村中,翻身下馬,不想驚動外人。他到了趙啟明家門口一看,正巧看到那朝鮮童子拎了一個籃子,裏麵裝著碗筷等居家雜用,輕快地出了門,也沒有鎖就往村外走去。


    茅適認準了那小童走的方向,卻不追他,而是返身進了趙啟明的屋子。


    這屋子乃是大明法式營造,比周圍朝鮮貧民的房屋高出了兩頭。茅適一邊翻找,一邊暗道:這個窮鄉僻壤哪裏去找會大明樣式的工匠?多半是這趙啟明自己就懂營造之事。不管怎麽說,這也是個能人啊!


    等茅適翻了一圈出來,心中更是確定趙啟明要跑。


    整座房子,除了家具不便搬運,其他能帶走的都已經帶走了,恐怕這小童就是最後一次來這兒了。如果陳德晚來兩天,多半就是真的鳥去巢空了。


    ——這死心眼的讀書人,讓你做官又不是要你的命!跑什麽?


    茅適腹誹一句,朝那小童離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那小童步子本來就小,又提了東西,走得慢,渾然不知有人綴在身後,仍舊歡樂地唱著童謠,朝主人藏身的山中走去。


    趙啟明當初選擇了平安道平壤府隱居,正是看中了這裏的山脈連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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