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永鬥的家產還沒有被清點出來,人就已經基本殺光了。


    在這個宗族社會,周遇吉絕不會對範氏親族手軟,最終定下來的結果就是男丁發配苦役營服苦役三十年,女子在四十歲以下者充入教坊司;四十歲以上者發配苦役營雜務。


    範永鬥的老母親已經過了古稀之年,按照大明律可以進錢贖罪,但範氏已經再無私產,其他人家也不敢貿然拿出五萬兩為範家老太太贖罪。這老太太也是子孫斷絕,再無求活之心,自己偷偷上吊,也算保存了最後一分體麵。


    有範家的例子在前,大家都知道了這尊殺神將軍愛聽什麽,不愛聽什麽。王登庫知道範氏家財少說也有千萬兩,算上貨物恐怕價值更高,這胃口一旦被撐大了,拿個百八十萬出來都算是對他的侮辱。


    “我願以千萬兩銀子,贖舉族之罪。”王登庫一狠心,決心壯士斷腕,捐出全部家當,隻求保住親族無恙。憑著自己在邊口的聲望、人脈,對地理、商情、蒙古各部落王公的交情,隻要留住性命,總有翻身的一天。


    “請王老爺裏麵坐,等財物家產交割清楚了便可離去。”周遇吉大大方方道。


    王登庫心中痛如刀割,臉上卻還得擠出一副笑容,壯起膽子踩著範家人的鮮血往署裏走去。


    在場都是生意做得成精的人物,習慣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見周遇吉如此爽快,連個還價加碼都沒有,心中頗為王登庫不值:哪用得著拿出千萬兩銀子,這膽子也太小了些。


    僅次於王登庫的第三大家靳良玉上前道:“將軍,草民靳良玉。寒家實在不如範王二姓,願以全家五百萬兩銀子捐餉,求將軍網開一麵。”


    周遇吉聽出正是此人剛才說甚“人倫慘劇”,雙眼微微一眯,卻像是笑了一般,道:“靳老爺裏麵奉茶。”


    靳良玉登時精神一振。就一句話之間為家族省下了三百萬兩銀子,這不是正好用來搶占範、王留下的空檔麽?唔,想來王登庫也不可能真的將一家一當都捐出來買命,必然也有後手。不管怎麽說,範家算是徹底倒了,這一塊大頭就算幾家分也足夠了。


    其他人受了靳良玉的鼓舞,越報越低,等到最後一家報出來的時候,已經低至兩百萬兩。


    周遇吉隻是請裏麵奉茶。好像真的相信這些人站出來的順序是按家產排列的一般。其實這些晉商之中,範氏最富身家近兩千萬兩,王氏也有千萬身家,其後的幾家則家產相近,都在四五百萬兩之間。


    隻是人心貪婪,冒著人頭落地的風險一步步試探周遇吉的底線,真是應了那句人為財死的老話。話說迴來,若不是有這份為錢財而死的執著。也幹不出販賣軍資、走私糧食、勾結東虜、出賣同胞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


    剩下那些中等商戶,或是捐百十萬。或是數十萬,不一而足,也都讓請進裏麵喝茶辦理交割。


    黃成明悄悄找到周遇吉,道:“將軍,此事欠妥啊。”


    “怎說?”


    “將軍想來是收足了額度吧?看上去頗有些敷衍的意思,不夠盡心呐。”黃成明低聲道:“後麵這些人。顯然是少報了許多。”


    “你且看著。”周遇吉神秘兮兮,並不辯解。


    如同黃成明這樣想的人並不在少數,幾個大商家聚在一起,偷偷商討,都覺得周遇吉還是要銀子為主。既然如此。隻要腦袋正常些的人都知道殺雞取卵實在是愚昧透頂,真將這張家口挖地三尺夷為平地,能得的銀子固然多,但肯定不如細水長流,乃至自己家族也參與進來,長長久久賺這個錢更為核算。


    晉商在朝中的勢力固然不能跟嘉靖、萬曆時候比,但山西籍的進士官員也不在少數。隻要熬過了這場浩劫,要翻身仍舊是簡單的事。就算日後不掙東虜入寇的那份銀子,光是鹽鐵茶糧換草原的毛皮、遼東的東珠、山參,也都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算到這裏,商人們反倒都安下了心,非但謀劃著未來的美好時光,更是種下了對周遇吉的仇恨種子,隻等日後清算。


    論說起來,這些人雖然手段卑鄙,人品敗壞,但從智力情商論起,各個都超越常人,否則山西這麽大,憑什麽就他們幾家賺錢?外麵血氣未散,這些人卻已經全都定下了心神,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周遇吉一邊派人交割,一邊順勢挖這些商家的牆角。將賬房拉了一批出來,迴避本家賬目,隻算人家的家產,他們自然不會冒險作弊。又將商家雇傭的護衛分離出來,收繳兵器,與夫役一道搬運銀子、貨物。


    眾人都覺得這是撿了一條命,而且說到底跟東家是拿錢出力,犯不著冒殺頭的風險跟官兵作對。如今官兵打退了東虜,正是勢頭上,硬上顯然太蠢。


    等第一批銀子運出堡裏,騎兵營在畿南的預備部隊、作訓部隊,也都紛紛陸續開來,正好負責押運銀兩入京,沿途看管這些護衛。


    在這數日光陰裏,張家口的大商人們都住在守備署。各家中送來了墊褥,十幾個人一間屋子,鋪了地鋪睡在一起。這屋舍中既不通風,又沒水洗澡,氣味之重可想而知。那些商人卻都是從走邊販賣闖過來的,愣是沒人叫苦,隻等著翻身的一天。


    整個張家口就在這等情形下運轉了十餘日,整座城裏沒有一個閑人、沒有一輛空置的馬車。即便如此,運銀車輛仍舊是絡繹不絕,甚至驚動了附近的馬匪。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朱慈烺調動了近衛第三師,讓單寧派出部曲沿途看護,順便剿匪。


    崇禎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周遇吉拿到了各家的家產數額,出乎意料的順利。他不知道這些商人是出於什麽目的,生怕別家的銀子剩得多了,每天晚上都有前來告密,說是某家某處仍有銀窖雲雲。後來經一個老賬房點破,才知道這是商家擔心別人家的本錢留得充足,日後侵吞了自己的市場份額。


    如此一來,最終獲利的則是周遇吉和他背後的朝廷。


    “本將奉命將張家口內遷關內!凡是審核通過者,三日內攜帶合法資產內遷,違令者殺!”周遇吉以新到的提督萬全左右衛的指揮使身份發布了命令。


    這些通過審核人家,大多是因為張家口的貿易地位匯聚而來的散戶,也有幾代人在此營生。說穿了是服務八大商家的下遊商戶,資產並不比別處多很多。這迴周遇吉對他們算是真正恩同再造,隻是登記了人口、資產,令其內遷。


    “經查實,有商戶三十二家,謊報家資,欺瞞朝廷,前後之罪相因,罪在不赦。本將以朝廷之將令,夷其族,充其家資,為後世從商者戒!”周遇吉的第二道命令就著實有些駭人了。


    此令發布翌日,這三十二家家主、直係男丁,統統被押到了張家口南門外的官道旁。每有一批人馬走過,便斬下幾顆腦袋,顯然是“為後世從商者戒”。


    上千人看到了這長達整日的殺人場麵,在自己餘生中每每想起這一幕,也都是黑白一片,沒有絲毫亮色。


    然而,那天卻是個罕有的豔陽天。


    ……


    “周遇吉到底挖了多少銀子出來?”崇禎緊張地看著朱慈烺。


    像這種用大軍去搶劫的行為,在崇禎看來簡直“非人君者所為”。


    如果不是朱慈烺積攢的威信,崇禎恨不得將他這個皇太子廢掉!


    ——當年李闖迫近京師,眼看就要走投無路了,朕也沒想過搶劫致富啊!


    ——這簡直是人品有問題!


    ——教育失敗!


    崇禎如此在心中呐喊,直到皇太子說:“可以得很多銀子。”


    ——很多銀子?


    ——得多到什麽程度才能將做人的下限拉得這麽低!


    ——唔,當然,如果真的很多很多……那麽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人也殺了,銀子也在路上了,沒必要為了些通敵的奸人鬧得父子反目吧。


    “具體數字兒臣也還沒拿到,不過就目前有把握的數字來看,哪怕全國免稅三年,國庫也還是夠用的。”朱慈烺小心翼翼,生怕嚇到皇父陛下。


    朱慈烺對晉商的富裕是有心理準備的,但崇禎沒有。聽了兒皇太子的話,崇禎足足憋了一分鍾的氣,方才一股腦吐了出來,大大喘息之後,崇禎顫聲道:“那豈不是有兩千四百萬兩!”


    以崇禎的治國經驗,一年四百萬兩的收入就足夠用了。三年就是一千二百萬兩,免稅加國庫充盈,那不正是兩千四百萬兩麽?


    “現在抄出來的白銀大約就是兩千五百萬兩。”朱慈烺道。


    崇禎再次憋足了氣,直到臉色醬紅,方才重重吐出,幾乎失聲尖叫道:“怎麽可能!我大明總共有多少銀子?”


    朱慈烺點了點頭,道:“父皇,最近兒臣派人清查宮內檔案,又命邊臣通報貿易數字,倒是正好能答得上來。”


    “據實報來。”崇禎正了正身,準備好好了解一下自己治理下的國家。


    “父皇,您能不憋氣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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