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連夜運銀,顯然是萬分匆忙。一旦被將軍抓到,便要舍了這數萬兩銀子,一個奴仆家人焉有此等魄力?此人定然是銀子主家,而且知道銀子事小,性命事大。隻是為何他一旦被抓,不敢自陳身份?又何以不敢說一句這銀子是自己的?”陳相明知周遇吉和黃成明都看透了這點,卻不得不親口說出來。


    “陳先生果然好見識!我們這些粗人都沒想到呢。”黃成明連連點頭。


    ――你們是粗人?這也演得太假了!


    陳相繼續道:“所以此人多半是從某種渠道得知我大軍前來,星夜逃跑,撞入網中之後,便接著黃大參的話,改口稱是行賄。”


    “陳先生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但請問一句,我大軍前來乃是機密,他為何能事前得知?”黃成明咬著不放。


    陳相低了低頭,道:“將軍這邊從接令至今,無一人能離隊報信。唯一可能泄露消息的便隻有錦衣衛了。”


    周遇吉與黃成明裝出一副“怎會如此”的表情。


    陳相苦笑道:“的確,隻有我們錦衣衛調派人手,可能個中環節有所泄露,被這奸商查知。還請將軍將此人教與我帶迴衛中,查出泄密碩鼠。”


    “錦衣衛中竟然會有這等碩鼠!真是駭人聽聞!”黃成明高聲大叫起來,將泄密的事徹底扣實,以免錦衣衛迴頭反咬一口。若是不能逼得陳相自己說出口,這夥人就是打死也不能交給錦衣衛的。


    那可是一群見不得光的人,誰知道他們的下限在哪裏?


    “既然陳千戶如此說了,此人與隨從就交由千戶處置。”周遇吉發話道。


    陳相隻好苦著臉道謝,幸好他的臉都被寬簷帽遮住了,否則更是尷尬。


    那商人被打得死去活來,突然聽到“錦衣衛”三個字,心中登時沒了底,連聲叫道:“小的願招!小的願為將軍內應……隻求別將小的交出啊呦……”


    黃成明靠近陳相。低聲道:“看來他是怕被你們滅口哩。”


    陳相眼角發直,突然搖頭道:“不對。咱們一路趕來,並未發現其他大商家有異動。若是錦衣衛中藏有碩鼠通風報信,為何獨獨報與一個小商販知道?”


    在張家口這個地方。八大皇上哪個不是家資數百萬,一個六萬兩都不到的小螻蟻,憑什麽買到大商家都買不到的消息?而且既然是買來的消息,為何不轉手賣出去?那樣非但可以撈一筆,還可以渾水摸魚瞞天過海。起碼今晚不會隻有他一家被抓。


    “你兒子在北京,可是想念你的很呢。”陳相拍馬上前:“真不去與他相會麽?”


    那商賈聞言,整個人都下癱在地,支支吾吾,恨不得就此死過去。


    黃成明望向周遇吉,誰知周遇吉也望過來。兩人正好對視一眼,彼此都在心中暗道一聲:錦衣衛詐供的本事果然厲害!


    陳相知道自己詐對了。若非父子連心,以錦衣衛的待遇和手段,誰敢泄密?正得意間,他敏銳地發現了周遇吉和黃成明的異狀。頗有扳迴一城的滋味。他轉身道:“此事很快就會水落石出,到時定會知會將軍。”


    “等等,他說他能當我軍內應……”


    “內應之事錦衣衛早就安排妥當了,何須此人。”陳相笑道:“天亮時,將軍自管入城便是了。”


    周遇吉隻好點了點頭,算是認同。


    現在的張家口到底算不算光複還很難說。


    在滿清退出山陝、乃至退出關內之後,許多地方都是望風而降。這種事在最近幾年裏反複上演。所以很多州縣的官員隻是換個稱唿,有的自始至終穿的都是大明官服。


    現在張家口在行政管轄上仍舊屬於宣府,但是宣府在近衛三師東向之後基本不複存在,轄地民政歸於順天府。


    順天府的班子連原本治下的二十五縣都還沒理順,哪裏能顧得上宣府這邊?故而張家口堡隻是換上了大明紅旗,也就算是反正了。


    堡中原本管事守備等人早就被晉商八大家侵蝕、替換。現在整個張家堡就如商人們的自治領,一切都是大商戶說了算。城中的武備也不屬於官府朝廷,而是商人們的護衛。平日裏各自保家護院,有馬賊時便同心抵禦。


    周遇吉得到的密令是完全控製張家口,甄別通敵之犯的輕重。收繳一應贓款贓物。


    密令中沒有便宜行事的話,但已經給張家口商人定了性:全都有罪,輕重有別。所以就算周遇吉要屠城都不算逾矩。


    黃成明本是河間府的生員,自幼也隨家中商行走過西口,故而馬術嫻熟。與周遇吉搭檔以來,彼此莫逆於心,對於密令的事問也沒問,隻是一力支持。周遇吉對此頗為感念,暗暗決定若是黃成明求情,也可以鬆鬆手。他卻不知道,黃成明雖然是商家出身,但並沒有階級意識。


    在黃成明看來,大明隻有兩類人,守法良民與通敵罪人。無論是商人還是農夫,通敵就該死。河間府從崇禎初年就總被東虜蹂躪,故而這種恨意延綿至今,難以消除。自從得知張家口的晉商與東虜勾結,出賣大明,黃成明就一直期待著能夠看到他們被正法的一天,如今這任務可算是天上掉下來的肉包子。


    張家口在北京之北,夜長晝短,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周遇吉下令封鎖張家口堡各門,準備入城。其後隊早就將張家口通往外界的各條通道都已經封鎖,此時的張家口真是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


    堡外的動靜自然驚動了裏麵的豪商。


    範永鬥作為張家口的實際控製者,並不相信那是馬賊的騷動。認真說起來,草原上的幾股馬賊誰不給他點麵子?他可是接受過大清皇帝賜宴的人物。然而天黑如漆,城牆上也看不到對方打出的旗幟,隻能等到天亮再說。


    他雖然沒有去找其他七家商業夥伴,但其他七家的掌事者卻找到了他。這張家口最有權勢的八家人匯聚一堂,商議如何應對外麵這些“悍匪”。


    “我看這些人多半是官軍。”地位僅次於範永鬥的王登庫說道:“清軍走了之後,宣府兵總要過來打場秋風的。”


    範永鬥道:“若是打秋風倒說得過去,諸位,可有個條陳?”


    “一切聽憑範老爺做主。”眾人齊聲道。


    範家祖孫七代人經營邊口貿易,這底蘊不是暴發了兩三代的富商能比的。


    範永鬥也十分欣慰,沉吟片刻,開口道:“這迴是大戰之餘,咱們手裏還有許多東西沒賣出去,現銀不足,先拿個五十萬兩看能不能打發。若是打發不了,便許以賣貨之後給他分成,諸位看呢?”


    眾人也覺得五十萬兩有些心痛,但大戰之後的兇兵悍將最不好惹。承平日子裏的將軍和商人沒什麽區別,可以討價還價,但這些殺紅眼的丘八卻動不動拔刀殺人。先用銀子喂飽了,然後在用分成拉下水,成為保護傘和銷贓渠道,這些都是幾代人做慣了的事。


    “再有。”範永鬥加重了口吻。


    眾人連忙收斂心神,畢恭畢敬地聽他說話。


    “京中的打點也少不得。我看啊,每家出十萬兩,我範家出二十萬兩,進京打點一番,也好叫那些丘八知道進退。”範永鬥道。


    王登庫先表態道:“正是,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聽說現在京中都是些小戶出身的酷吏。這些人最容易打發,使銀子就是了。”


    其他人紛紛鬆了口氣,對他們來說十幾二十萬兩根本不算個事,關鍵是要朝中有人。從嘉靖朝至今,他們已經享受慣了官商勾結無往不利的日子。隻要朝中有人,勝過開辟了一條商路。


    在北京剛剛易手的時候,各家就已經派人去京中打探各種消息,安排可能用得上的門路,也沒少使銀子。不過那種千八百兩的銀子在他們看來不算銀子,所以這迴各家十萬兩才算是正兵。


    “明日天亮之後,就由老夫出城,與他們交涉,各家準備好銀子吧。”範永鬥道。


    喂丘八的銀子是最沒收益的,所以範永鬥定了五十萬兩,他範家和王登庫的王家不用給。而且因為他出麵交涉,剩下六家還要湊十萬兩給他,算是麵情錢,所以等於各家還是要再出十萬兩。


    一切都安排妥當,範永鬥覺得這會是算無遺策了,方才趕在天亮之前又躺了一會,不想竟然沉沉睡去。


    等範永鬥一覺醒來,整個張家口已經變了天。


    ……


    陳相與城中錦衣衛密探對了暗號,張家口的關廂到內堡城門,次第而開。這些密探早就扮成了護衛,雖然時間尚短不能被主家完全信任,但他們的任務原本就隻是摸清各家的大門,以及適時打開張家口的防禦。


    如此簡單的任務之後,這些人有的可以迴京進行錦衣衛培訓,有的則繼續潛伏起來――如果周遇吉不打算屠城的話。


    周遇吉帶著自己的親衛,騎著馬站在惶恐出迎的商賈老爺麵前,輕輕抬了抬馬鞭,沉聲喝問:“範永鬥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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