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夢庚淚眼望向袁繼鹹,嘶聲力竭地又喊了一遍:“我爹他去了呀!”


    袁繼鹹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驚住了,腦中一時轉不過彎來。天地間萬物凝滯,就連聲音都聽不到了。足足過了數息功夫,袁繼鹹方才反應過來,心中暗道:左良玉身死,左鎮這二十萬大軍如何是好?莫不是要變成亂兵!


    左夢庚呀呀叫了兩聲,突然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一旁家人嚇得欲上不敢,欲退不能,隻是原地跳腳跟著亂喊,場麵亂成了一團。


    “別喊了!”袁繼鹹大吼一聲,撥開左家家人,上前道:“這是急火攻心,都散開些,讓少將軍透透氣。”


    家人們當即散開一圈,卻見袁繼鹹不退反進,上前拉起左夢庚的衣領,掄圓了手臂就是一記耳光。


    這記耳光就像是打在眾人臉上一樣,竟然齊刷刷傳出一片“哎呦”聲。


    袁繼鹹反手又是一記耳光。


    左夢庚身子一個抽搐,緩緩迴過神來,也不一定看清了眼前的袁繼鹹,隻是一把摟住,放聲慟哭:“我爹去了……我爹去了呀!”


    袁繼鹹本想再給他一記耳光,力氣卻不如正當壯年的左夢庚,竟被死死抱住動彈不得。隻等左夢庚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發痛,方才清醒了些,鬆開袁繼鹹,道:“軍門,軍門啊!小侄該如何是好啊!”大幾十歲的人,竟然像個無助的孩子似哭了起來。


    袁繼鹹也泛起了同情之心。他以前雖然恨楚鎮跋扈。也恨左兵軍紀糜爛,狀如土匪,更恨左良玉將他軟禁,不明大是大非……然而此刻死者為大,他還能計較什麽?袁繼鹹扶著左夢庚道:“左帥可有何遺言?”


    左夢庚抽泣道:“我爹他看了邸報,大唿一聲‘黃澎誤我!’便走了,沒有留下遺言。”


    黃澎名為巡按,實為左良玉之謀主。袁繼鹹早就猜到左良玉此番“勤王”多少有此人參與其中。他聽左夢庚一說。腦中飛快一轉,已經明白了左良玉的意思。


    左良玉這是知道自己命絕於此,拋出一個替死鬼來為子孫擋禍呀!


    所謂知子莫若父,左良玉肯定知道兒子不足以統領一鎮官兵打下南京。可以說,自己一死,這次起兵便已經敗了。既然敗了,那就隻有維持“忠良”的麵目,否則就是夷族滅門之禍。


    然而起兵作亂的左良玉若是“忠良”,難道皇帝皇太子、江南百官都是白癡?


    當然不是!


    這個白癡還是隻有自己來當。左良玉一聲“黃澎誤我”。便將巡按禦史黃澎牢牢釘在了主謀的位置上,而自己卻是個急公近義、被人利用的“白癡”。


    “你這癡兒啊!這便是左帥的遺命呀!”袁繼鹹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左夢庚淚眼如桃,喉間哽咽。不解地望著袁繼鹹。


    “左帥見了邸報。心中登時清明,知道自己為小人所誤,故而有‘黃澎誤我’之語。撥亂反正,弭平兵燹,此乃左帥之遺命啊!”袁繼鹹是個忠良之臣,卻不迂腐。權當不知道左良玉最後的心機,隻是將左夢庚往自己這邊引。


    左夢庚原本天資不足,再加上自己父親剛剛去世,心中毫無主見。他聽了袁繼鹹的話,連腦子都沒過。就跟著問道:“軍門啊,還請主持大局!”


    袁繼鹹聽了心花怒發。但也知道自己絕沒威望鎮住左鎮諸悍將。他道:“少將軍,老夫不得明旨,如何能夠節製貴部?不過當下之計先得穩住人心,不妨暫不報喪,召集心腹之將,擒拿黃澎,向朝廷請旨,迴歸信地。然後再為左帥請諡號、請兵部蔭職。”


    左夢庚腦子漸漸清晰了一點,暗道自己的確不是改朝換代的材料,隻聽到了“諡號”、“蔭職”哽咽地點了點頭,道:“全憑軍門做主。”


    袁繼鹹才不肯做什麽主呢!他讓左夢庚照計行事,自己借口迴去更衣,徑自往住所去了。


    傅山剛清洗了一番,換了衣服出來就見袁繼鹹轉迴來了,頗有些吃驚:“明公這就迴來了?”


    “快,準備行裝,左良玉死了。”袁繼鹹語速極快:“我要留在這裏穩住左夢庚不讓他發喪,你速速將消息報與朝廷。”


    傅山躬身揖禮,轉身就走,真是來去匆匆,竟然連個行李包袱都沒有。袁繼鹹追上去,將隨身的錢袋塞給傅山,道:“路上萬萬保重。”


    傅山也不多推辭,收入袖中,再行一禮,亟亟往江邊趕去。門口的左兵正猶豫是否該追上去,卻不想傅山在山上學得道家身法,看似走得從容不迫,實際上步速卻不低,隻在他們猶豫間已經拉開了距離。


    那條渡船倒是還留在原處,艄公也不願白白搖一程,在等這邊的渡客。


    傅山看到那船,朝艄公招手示意,發足狂奔,跳上渡船,將一顆銀子拍在艄公手裏:“快過江。”


    艄公適才就知道這位道爺跟官麵上有往來,出手又是豪闊,當即撐船離岸,往江東而去。


    ……


    崇禎十八年十二月初六,朱慈烺得到了左良玉的死訊,心中卻沒有絲毫愉悅。


    左良玉一死,楚鎮諸將是真正失去了約束,必然四下潰逃。這些亂兵或是落草為寇,或是禍害鄉裏,造成的損失實在無法估算。


    現在更大的問題是糧食。


    現在大明治下,隻有山東勉強能夠自給自足——前提是不負擔苦役營和勞工營的糧食開銷。河南、山西剛剛光複,要恢複糧食生產達到外銷的水準起碼得過三年。還有遼東方麵和北直戰場,糧食生產都處於極低水準。尤其是北直,基本都是打仗、支援打仗為主,下田幹活為輔。


    江南雖然一切都好,還是一副繁華盛世的模樣,但這個魚米之鄉早就不能保證糧食供給了。因為煙草的利潤是糧食的十倍,桑葉產絲的利潤也能達到糧食的七倍。大量的耕地被地主改種煙草、桑樹。從趨利心看,地主當然願意自己的土地種滿了煙草和桑葉。隻要糧食價格不能上漲七倍,肯定是從外地購買更合算。


    所以人說“湖廣熟,天下足”,實在是因為全天下都指望著湖廣。


    左良玉雖然跋扈一方,形同藩鎮,但好歹沒有造反,比遼西將門也要客氣得多。朝廷仍舊能從湖廣拿到糧稅,實在不夠,用銀子買點也沒問題。現在這麽一個集權人物一死,麾下將領各自為政。防區富裕的不想動的,防區貧瘠的要眼熱,少不得互相齷齪,最終兵戎相見。


    而且湖廣實在沒有能臣。


    巡撫何騰蛟在曆史上名聲很差,雖然最後死得也算英勇,但他一手挑起了諸營內訌,斷送了一次絕佳地將滿清趕出關的機會,是個隻會挑撥離間、貪功喜大、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庸人。


    ……


    “此人一直跟著左良玉大營,真是渾渾噩噩不知所謂。袁繼鹹都已經派人送到了消息,而他身為巡撫竟然遲遲沒有音訊。


    朝會之後,內閣諸臣循例到了皇太子殿下的書房開內閣會議。朱慈烺拿出袁繼鹹讓傅山帶來的通報,對湖廣形勢表達了憂慮。


    “楚鎮之強的確不是他一個巡撫能夠節製的,但連消息都不送來,實在難逃瀆職之罪。”吳甡道。


    孫傳庭看了吳甡一眼。他剛好知道,何騰蛟一介舉子,是劉永祚看中栽培的。而劉永祚是東林黨人,又是吳甡老對頭溫體仁的同鄉。這個時候順著皇太子的意思附和一聲,順便就把罪定下來了,倒是不討人嫌。


    朱慈烺對於黨爭看得很淡,甚至不認同這些人屬於“黨”。他們完全是一種利益集合或是關係牽連,雖然有控製政權的樸素願望,並沒有統一、堅定的核心理念。這樣的集團說穿了就是烏合之眾,不攻自破。


    一切的根源就在考成法。


    之所以張居正的考成法沒有杜絕後世的黨爭,一者是被後人荒廢了,再者也是因為張氏考成法缺乏具體的數據標準,使得考功令史的主觀意見便得太過重要,摻入了太多的非客觀成分,反倒變成了黨爭時候的工具。


    而朱慈烺的考成法卻以客觀事實為根本,盡量排除個人主觀因素,所以就算有人要借此打擊政敵,也不可能顛倒黑白。譬如吳偉業這事,若是最後他拿出了自己的確滿足任職要求,那個攻擊他怠政的禦史很可能就要反坐。


    朱慈烺道:“現在左良玉的死訊還沒傳開,先給他點甜頭,讓左鎮諸將穩一穩。咱們先把北直的仗打完,然後慢慢料理湖廣。”


    “殿下,莫不然先加袁繼鹹湖廣總督之職,壓住左鎮?”孫傳庭自認自己沒有結黨的私心,故而也不擔心這個時候舉薦一方督撫犯了忌諱。


    朱慈烺看了看李遇知和蔣德璟,見他們沒有意見,方才道:“袁繼鹹德行操守足以堪任。如果湖廣沒有亂,他去安民布政是沒有問題的,但現在形勢不明,恐怕有些不合適。我的意思是,派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去督師湖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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