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怎麽說,這半壁江山是在朕手裏丟的。朕心裏也明白,若是沒有春哥兒力挽狂瀾,天下還不知道要糜爛成何等模樣。如果朕能重新收複河山,日後進了太廟也不至於羞愧難耐。但仔細想來,朕卻是奪了春哥兒的功績。”崇禎聲調低沉,終於說道:“朕想禪位春哥兒,做個太上皇。”


    宮殿之中,氣氛格外凝重,就連一旁伴奏的雅樂都似乎凝固了一拍。


    皇父突然提出禪位之事,的確出乎朱慈烺的意料,轉念一想卻在情理之中。崇禎的性格原本就是如此,總有些文藝氣息,又過於相信儒宗經典,很容易陷入自我否定、自我批判、自我犧牲的路子上去。


    這種人不覺得自殺有什麽懦弱的地方,隻覺得是承擔責任的方法。這種人也不覺得自我否定有什麽痛苦,甚至暗中為此感到自豪和愉悅。他們每次做出自我批判的時候,就覺得自己距離聖人又近了一步,起碼也是個有自知之明,敢於知恥的君子勇士。


    這種人是好人,但真心不適合當皇帝。


    更重要的是,朱慈烺現在還不想當皇帝。


    朱慈烺覺得當前自己與皇父的關係,頗有些類似世元首和首腦之間的關係。


    朱慈烺前世的國家體製規定了集體元首製度。而作為國家元首,第一,不能統帥武裝力量,這就剝奪了皇帝的兵權;第二,不能參與決定國家事務的活動,也就是內閣開會都不能參加;第三,不能獨立決定任何國家事務,也就是廢除了中旨的法律效力;行使形式上的權力——隻能負責祭祀。


    這和現在的崇禎皇帝有何區別?


    朱慈烺自己則身為太微星君在世,代表神權;大明新軍是他的侍衛營擴編出來的。緊握軍權;四位閣老、六部堂官、台垣科道都是他的羽翼,掌控政權。


    這就是名副其實的帝國首腦。


    既然已經有了首腦之實,為什麽還要去擔個元首的虛名?


    若說收複北京的功績,難道年號是崇禎,史書上就不會寫皇太子的作用了麽?


    “請皇父收迴成命!”朱慈烺起身下跪,本還想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無奈技能點沒點在演技上,仍舊是一副理所應當的口吻道:“先帝曾以皇父為堯舜之姿,無奈為庸蠹所誤遭此國變。如今正是恢複大明,重開日月之際,皇父焉能言退?兒臣以為,皇父即便要禪位,也該在耄耋之後,以上皇聽政。”


    崇禎知道兒子肯定是要推辭的,但沒想到推辭得如此堅決。以及富有技巧。


    崇禎忍不住輕笑道,“大臣古稀致仕,以後皇帝耄耋就要退位麽?”


    耄耋就是九十歲,崇禎知道自己未必能夠活到那個歲數。所以這就是說話的技巧,非但勸了皇帝不要禪位,同時也祝皇帝長命百歲,還不會讓人覺得反胃惡心。


    “國事之重,非常人能夠擔當。”朱慈烺道:“兒臣是見皇父身體康健。即便到了耄耋之年也未必會有老態。所謂禪位,隻是為了讓皇父得享天倫之樂罷了。”


    這話原本也隻是湊趣的。誰知帝後二人卻是齊齊變色。這對相濡以沫的天家夫婦,不約而同想到了一個十分可怕的情形:萬一皇帝真的活到耄耋之年,卻是讓兒子當一輩子的皇太子麽?


    “國事的確太重。”崇禎歎道:“皇帝啊,當到天命之年也就差不多了。”他看了看頗有雄誌的皇太子,笑道:“為父說不得還要當個十五年的皇帝,不知要貪你多少功績。”


    “父子一體。兒臣但凡有些成績,不給二位大人丟臉,全賴大人們的教誨,焉有貪功之說?”朱慈烺默認了皇帝五十歲退休的建議,並且也頗為心動。


    曆史上很多皇帝年輕有為。睥睨天下,等上了年紀卻一副老糊塗樣。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還屬李隆基,他老了之後非但是老糊塗,簡直有些老混蛋了。如果五十歲退休,四處走走玩玩也還有體力,心情舒暢,無案牘勞形,說不定還真能活過百歲。


    再者說,現在這態勢,無論皇帝是真心禪位還是有個緩急,士林物議多半是要說皇太子有不臣之心,悖逆之行。既然自己不肯放下權柄,不如就讓這個“天命禪位”公之於眾,以免有人亂噴口水。


    “父皇,”朱慈烺笑道,“等日後迴到北京,兒臣還能為父皇整理奏疏麽?”


    崇禎一樂,打趣道:“古人所謂‘國儲副君’,你有天下之誌,奈何做此中官之事?”


    “謝皇父陛下恩典,求陛下以文華殿為兒臣公廳。”朱慈烺毫不介意地順杆子爬上了“副君”之職。


    文華殿最早是皇太子處理公務的地方,屋頂瓦片用的也是青綠琉璃,以應對東方青色。宣宗之後,皇帝壽命不長,皇太子還沒長大就已經繼位了,所以文華殿在世宗時成了皇帝辦公用的另一處宮殿,連頂上琉璃瓦也換成了代表天子的金黃色。


    文華殿與武英殿並排,而位在武英殿之東。加上它的曆史背景和大明傳統,如果崇禎答應了這個請求,也就等於答應了朱慈烺在返京之後繼續持有當前的權柄。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恢複了祖製。


    不過換皇帝終究是天下大事,不是皇帝說要禪位就能禪位的,肯定要引發一場軒然大波。在這場波動裏,說什麽怪話的人都不會少。


    朱慈烺相信,如果不是因為有報紙這道宣泄口,現在飛到他麵前的啟本、奏疏都足以蓋一座紙禁城了。


    “該幹活的人繼續讓他們幹活,那些不幹活或者沒活幹的人,就讓他們去報紙上吵。”朱慈烺道:“有時候話題就像是骨頭,該扔的時候就得扔,也好讓咱們安安靜靜做完大事。”


    吳甡本是將自己定位為智囊謀士,這迴又一次深感皇太子本人有著與年齡不相當的政治智慧。當那些衛道士都在報紙上爭論“禪位”這個還沒影子的問題時。朝廷已經悄然無聲地在籌備重開市舶司事了。


    等江南那些政治立場有問題的人意識到國家即將大規模開海,恐怕真是哭都來不及。到那時候,非但錯過了入股市舶司的機會,就連組建船隊,取得海貿公憑的機會都沒有了。


    從長遠角度來說,海貿公憑其實遏製了海商規模的自然增長。並不符合商業規律。然而現在的大明還是一個農業國,必須保證足夠的耕地麵積。如果徹底放開海貿,生絲、茶葉作為主打產品的需求量會一路走高。


    那時候勢必會有人將土地改種桑樹、茶樹,由此帶來的負麵影響已經很明顯了:原本江浙一帶的魚米之鄉,都需要從外地輸入糧食。隨之帶來的糧食價格上漲,則會直接影響底層百姓的生活狀況,危及大明統治。


    而且供貨量一旦卡緊,貨物價格就會上漲,而歐洲、日本對華夏的絲綢、茶葉、瓷器有著極大的需求。即便價格高些也會大量購買。這自然能加速金銀等天然貨幣向大明流入。


    有了大量的天然貨幣流入,才能夠作為準備金,發行真正意義上的紙幣。


    這環環相扣的社會進步,絕非一天兩天能夠完成的。朱慈烺心中已經畫好了藍圖,準備用自己的畢生精力來將大明推上一條誰都無法扭轉的軌道。這需要穩定的社會環境,所以有時候,朱慈烺甚至忍不住想跟東虜媾和,隻要他們願意退出北京。仍舊讓他們暫時呆在遼東。


    隻可惜,東虜並不覺得自己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


    尤其是龔鼎孳再次出現在武英殿上的時候。


    ……


    “臣幾經探查。終於可以認定,殘明之所以有此迴光返照,全賴明太子朱慈烺一人之力。”龔鼎孳站在殿上,對著七歲的順治,以及坐在皇位旁邊的多爾袞,侃侃而談。


    他的確是下了功夫。做足功課,從崇禎十六年的京師大疫,皇太子出宮賑災防疫,組建東宮侍衛營,一直說到領兵平寇。一路退迴北京,強行南幸。


    這些內容並非機密,隻要有心收羅都能找到。而且時日未遠,即便是要找親曆之人,也不會太過困難。


    多爾袞早就對這個皇明太子上了心,想找到太子的所作所為。隻可惜他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宋弘業,宋弘業隻以事務繁忙為由頭,基本沒滿足多爾袞的好奇心。


    龔鼎孳是崇禎七年的進士,釋褐時才十八歲,屬於天才中的一員。他與吳偉業、錢謙益被後人並稱為“江左三大家”,可見文章才華的確是當世可數。


    隻是此人甚無節操,李闖入京時,他投水未遂,結果當了順朝的直指使。多爾袞入京時,他是跪迎者之一,授吏科給事中,遷太常寺少卿、刑部右侍郎、左都禦史,可謂節節高升。


    不過多爾袞並不喜歡這個人。


    正是此人,曾公開說:魏征也是後降的太宗,一樣能做出一番事業。


    這話如果晚幾個月說,多爾袞會很高興,也會用此言語去勸那些不肯順從的漢官。可惜龔鼎孳說這話的時候,正擔任闖逆的直指使,那時候坐在武英殿上的皇帝正是李自成。他要當魏征不成問題,但將李自成比作唐太宗,這能不讓人介懷麽?尤其多爾袞從來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更何況龔鼎孳此人閑散習氣太重,每天上班都是一副恨不得早走的模樣,這對於喜歡工作狂手下的多爾袞而言,更是不受待見。


    真沒想到,這樣一個人,竟然還有突然爆發的一天。


    “正所謂知己知彼,既然殘明隻以朱太子為棟梁,而朱太子能依仗者不過一萬侍衛。臣請聖上以雷霆之勢,調集大兵,一舉擊潰其所部,正仁義之名,定尊卑之倫,天下當可傳檄而下!”龔鼎孳朗聲道。


    多爾袞不由點頭。


    他早就覺得自己當初先西北而後東南是個錯誤決策,但那時候為了收取漢人的心,擺出一副替大明討賊的模樣,也是政治上必須有的姿態。現在他已經不指望收取漢人民心了,但又不能直言自己錯了,正需要一個踏實的台階,讓他將滿清大兵盡數調迴來。


    龔鼎孳這份奏疏正是給了他這麽一個台階。


    非但給了調兵迴來的台階,還給了對明朝宣戰的台階:因為朱太子囚禁皇父,有悖人倫!


    這個帽子管他是真是假,有用就好!


    一時間,多爾袞突然覺得這龔鼎孳也不是很討厭,那胖乎乎的麵龐裏還透著小小的可愛勁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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