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配上旁邊煽動情緒的文字:“正室外室烽火大燃,可顯然,阮東廷已經做出了選擇。據悉,阮家入遷當日,阮生阮太便在辦公室裏起了嚴重的爭執,婚姻危在旦夕……”

    她握著報紙的手一顫,在二樓秀玉教育俊仔的聲音漸至一樓時,不著痕跡地,將那報紙扔進了垃圾筒。

    其實也是多此一舉——他天天不迴家,外頭的花邊新聞滿天飛,媽咪又怎麽會不知道?

    一切仿佛又迴到了她嫁入阮家的頭兩年,他一直一直地不迴來,她一直一直地等在家裏。偶爾在午夜時分醒過來,摸到身旁冰涼的床位,夜半極朦朧卻也極清醒的腦神經總是問著她:陳恩靜,你這樣,又算是什麽呢?

    是啊,又算是什麽呢?

    入厝的第十天,他還是沒有迴家,不過恩靜知道,很快,有些事就要到來了。

    那是在這年的隆冬馬上就要過去時,因為一個本土品牌的新品發布會,久未歸家的阮東廷終於還是迴來了。

    “‘阮氏’董事長阮東廷今夜亦將攜夫人參加,這是繼何秋霜風波後,二人第一次相攜出現在公眾麵前……”小報消息的描繪永遠比她的人生更出彩。

    所以,有那麽多人仍在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怎能做出落魄的姿態?

    阮東廷踏入房間時,在房門口站了許久。不,不是因為太久沒迴來,而是乍踏入房,便看到房中美得教他窒息的女子。

    這一晚,她放棄了原本已在名店訂好的黑色小禮服,改穿一襲正紅色的露肩長裙。那長裙是用龍鳳袍慣用的布料縫製而成的,典雅大方的款式,唯一的裝飾是裙角用金絲勾勒出的紫羅蘭,他最愛的紫羅蘭,一朵一朵,自裙角斜斜地往上延伸至心口。

    細微的花骨花,金色的絲線,卻將一襲正紅色長裙襯得越發驚豔,以至於男子走到房門口,恰逢她轉過身來時,雙目一對,他愣住,站在了原地。

    是,那是好久沒見的阮東廷。

    十天前自己在他辦公室裏哭訴的場景清清楚楚地躍入恩靜腦海——“阮東廷,你怎麽這樣?你怎麽這樣啊?”

    可波濤洶湧的情緒此時全被裹進了這襲紅色長禮裙裏。她見到他,竟隻是一笑:“還以為你會遲到。”

    聲音裏一點兒哀怨也沒有,真的,一點點都沒有。她隻是含著笑拿著包,朝他走過來。

    四寸高跟鞋被她駕駛得穩穩當當,穩穩當當地來到這男子麵前

    :“我已經準備好了。”

    如同出水芙蓉,嬌豔而甜美,帶著紅色本身傳達的喜意。

    他微微笑了下:“很美。”

    從頭到腳的紅,連鞋也是紅。她說:“是不是你也和外麵的人一樣以為,今晚的我會穿成一身黑呢?”

    那樣落寞的顏色,也不是沒在他腦海裏閃過的。此時阮東廷卻隻是牽起她的手,不做正麵迴答:“可這顏色的確和你很相配。”

    可不是?稍後的會場上,那麽多鎂光燈全都對著她,不穿慘淡的白不穿落寞的黑,這喜好冷色調的女子頭一迴在公眾場合穿大紅,竟也能穿出時尚雜誌裏的味道。

    可當然,驚豔了一番後,眾人最感興趣的還是八卦新聞。所以發布會一結束,無數記者的鏡頭便和話筒一同擠到這對夫婦麵前。別人一問一答裏全是對發布會的感想,可偏偏,纏在他們身邊的記者問的卻是:“有傳言說阮生阮太的婚姻危在旦夕……”

    不客氣的問話讓阮東廷瞬間黑臉,反正他脾氣不好全世界都知道,那記者倒也不覺得自己特別得罪了他,反而再接再厲:“如果傳言有假,阮先生是否準備做點什麽,讓謠言不擊自破呢?”

    “是啊是啊!”另一個白目的記者也嘖嘖符合。

    更過分的是下一個:“如果阮生阮太的婚姻沒觸礁,那今年怎麽沒聽說阮先生在準備阮太的生日宴呢?”

    可這最過分的問題,卻也最令他當頭一棒——生日?

    驀地,他轉頭看向身旁的女子。隻是舉首抬眉間,眾人卻也都知道了——是的,阮先生已經完全忘了太太的生日!

    農曆十二月三十——見鬼了今天是幾號?農曆十二月二十九!

    可身旁女子卻淺淺地漾開了笑,不著痕跡地挽緊了他陡然僵硬的手臂:“怎麽會沒有呢?要不是阮先生精心準備了這一份好禮,憑我的審美品味,今日也不可能以一身紅出場了。”

    “難道說……這襲紅裙就是阮生送給阮太的生日禮物?”

    她微微笑,落落大方得看不出一絲撒謊的痕跡。

    自然還是有人不相信的,可無所謂了,至少,她已經替他鋪了一條下台的路。

    這晚迴家的車途尤其漫長,從香港島駛往九龍半島,車子幾乎泅遊過一整個城市。霓虹落在車窗上,被一條條蜿蜒的雨水分離得落寞而朦朧,她突然開口:“下雨了呢。”他卻也同時打破了沉默:“這是第幾

    次你替我在記者麵前撒謊了?”

    曾幾何時他才說“你撒謊的能力簡直和廚藝一樣糟”,可細細想來,其實,也不是的。結婚這麽多年了,有那麽多次,麵對無數閃耀的鎂光燈,她總能端莊又自然地替他杜撰出子虛烏有的行徑。

    恩靜依舊看著那條條落寞的雨注,聲音仿佛是愉悅的:“你這麽問,是良心發現了、想報答我嗎?”

    玻璃窗上映出的男子正看著她,目光深深的,沉沉的。

    恩靜轉過臉來:“如果想報答我,那就送我一份真正的生日禮物吧?”

    “禮物?”

    她就像是心血來潮,清澈的大眼裏陡然燃起了某種歡愉。轉頭吩咐開車的阿忠:“你先迴去吧,把我們放在前麵的巴士站就好。”

    “什麽?”阿忠錯愕的聲音和阮生瞪大的眼同時進入她的感官裏。

    恩靜笑吟吟:“陪我坐一次巴士好不好?就當作生日禮物。”

    就像是沒有十天前的爭吵,就像是沒有這幾十天以來的冷落,就像是時光大幅度地將所有齟齬都一跨而過,她拉著他的手,二十分鍾後,在雙層巴士的頂層,尋到了最靠近車頭的座位。

    溫婉纖細的女子拉著她冷峻的先生,好一個溫馨的場麵。

    汽車繞著城市外沿慢慢地走,因為坐得高,那麽輕易地,就能看清整個城市的麵貌:璀璨的燈火,喧嘩的車輛,不息的人潮,這城市怎麽會有黑夜呢?連午夜都剔透明亮得不輸給白晝。她看著看著,突然間,輕輕將腦袋靠到阮東廷肩頭:“你知道嗎,其實剛嫁過來的那一年,我好想讓你帶我把整個香港都走一遍,就坐在雙層巴士上,像現在這樣。”

    幽幽發香沁入他鼻息,恍惚間竟讓人以為,又迴到了關係最好的那一些時日。

    阮東廷頭一低,也順勢將下巴抵到她發上:“那怎麽不說?”

    低啞嗓音,溫存如同每一對世間愛侶。

    “因為那時好怕你啊,所以有什麽事都憋著不敢說,憋到最後,連自己也忘了。”

    他笑:“那現在呢,還怕我嗎?”

    “怕啊!你總是那麽兇,誰不怕你啊?”

    她突然轉過頭,柔軟的雙臂突兀卻又那麽自然地,纏上了他脖子。

    阮東廷一愣。

    在他麵前,她似乎還不曾有過這麽嬌憨的姿態吧?不像世界上任何一個正常的妻子,她甚至都不

    曾在他麵前撒過嬌。

    可今晚,似乎不一樣了。

    隻是她的表情看上去那麽自然,自然而愉悅地:“我們今晚就一輛巴士一輛巴士地換,把香港逛一遍,好不好?”

    可事實上,換到了第三輛巴士,恩靜就已經抗不住困意,趴在他肩頭睡過去了。

    巴士上乘客分分鍾在減少,可窗外耀進的霓虹卻絢爛依舊,透過玻璃,躍在女子白淨的臉上。

    為什麽這一張臉,連入睡時看上去都那麽憂鬱?他想著,長指慢慢遊移在她的臉孔上,從眉間,到鼻尖,到她微微張開的檀口,終於,在時鍾滴滴答答地走到十二點時,英俊的麵孔和手指一同落到了她耳畔:“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祝你快樂,這溫婉聰慧的女子,明明,你值得這世上最豐盛的快樂啊。

    可你沒有。

    你沒有得到。

    巴士顛簸了一下,顛醒了原本就睡不踏實的女子,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到站了嗎?還是我睡過站了?”

    “你是睡過了自己的生日了。”他聲音也好輕,簡直是難得地。

    恩靜嬌憨地揉了揉眼睛,朝他笑笑:“我肚子餓了。”

    “我帶你去吃飯。”

    好似一對年輕的愛侶,還未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隻是彼此中意,所以在這最熱烈也最曖昧的時分,他願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於是即便已是午夜了,他也堅持著,要為她尋一家閩南餐廳。

    更難得的,是這餐廳裏竟然還有人在唱南音。

    打過盹的女子看上去精神翼翼,從選座位到點菜全都一手操辦。他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正好對著台上唱戲的老生。

    已值淩晨,到底是夜太寂寥,還是唱南音的人已疲軟,老生撫著琵琶的動作似有了些遲緩。

    卻不是不動人的。伊伊呀呀,溫存婉轉,恩靜聽著聽著,突然間,笑了一下:“阮先生,你還記得我第一次給你唱南音是什麽時候嗎?”

    第一道菜已經被送上來,是泉州人常吃的甜粿,大大的一塊被體貼地分成了六小份,方便夾食,還有她為他點的清酒。阮東廷啜了一口酒,也沒多想,便說:“1987年吧。我們第一次相遇時,在阿陳的靈堂前你唱了一個晚上。”

    1987年?

    她唇邊的笑似乎並不是莞爾:“剛結婚那年你問過我,為什麽就

    是不肯改口叫你名字,阮先生,你知道為什麽嗎?”她替他夾了一塊溫潤瑩香的甜粿,又替他添滿了酒,才含著靜靜的笑看他:“因為不這麽叫你,我怕我會忍不住陷入被愛的錯覺裏。”

    她努力睜大眼,看著這個讓自己愛了近二十年的男子。對麵老生幽幽撫著琵琶,唱著曲,多麽像1987年,他與她於阿陳靈堂前相遇的那一夜,所有謳歌都不過是背景,如同她本人,也注定了隻是他人生中的一段背景。

    怎麽還會有未來呢?

    “還記得剛結婚的時候你說過什麽嗎?你說恩靜,我不愛你,並不代表我不會愛護你。”

    他捏著杯盞的手微微顫抖,突然間,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而她還在說,連一點鋪墊都沒有地,跳躍地,唐突地,聲音卻好輕,好慢,就像生怕重了快了,便要打破這嫋嫋南音所營造起的沉靜:“你說我們會這樣相安地平淡地度完這一生,你說何小姐死亡在即,你也沒打算再結交其他女子,你說我可以一輩子都不必擔心自己的地位。可是我呢?”她輕頓了下,唇角甚至還是勾起的,“我該怎麽告訴你,其實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渴望婚姻之外的東西?那麽多年了,我怎麽能以深愛的姿態,每天麵對一個不愛我的人呢?怎麽能呢?”

    她哭了,毫無預兆地,在夜半微涼的晚風裏,在精致的故鄉菜色被一道道端至眼前,在第二十八個生日到來時,她哭了。

    餐廳老生依舊撫著琵琶,調著嗓。那麽熟悉的曲調,溫存宛轉如同舊日:“才子為獲好緣份,不惜將鏡擊陷痕,無情荒地有情天……”

    無情荒地有情天,無情荒地有情天……

    隻是天公再有情,也是沒用的——如果,如果他對她,並沒有她想要的感情。

    窗外的雨又開始落,點點滴滴,被風卷著帶入每一張沿窗的餐桌。她盯著手臂上一點一點多出來的雨,竟細微索然得如同無動於衷的眼淚。

    她說,慢悠悠地將目光移到窗外,和著雨聲說:“阮先生,再這樣下去,我怕有一天,我會恨你。”

    他手握的酒杯突然跌到了餐桌上,某種恐慌以滅頂的姿態重重擊入他心口。

    女子的目光飄忽得再也落不到他臉上,唇角那抹仿佛快要消失的笑,卻始終是存在的。她說:“阮先生,”好輕好溫存地再喚他阮先生,然後,說:“我們離婚吧。”

    這徹夜的溫存,這相攜著在一個又一個巴士

    站輾轉,這平淡溫馨得如同每一對世俗愛侶的夜,他陪著她走,一路走,可原來,原來是為了要走到這一個結局。

    “恩靜……”他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是料得到她會鬧的,可怎麽也沒想到,竟會鬧到這樣的地步。

    恩靜卻像是沒看到他錯愕的表情,隻自顧地說:“新婚那夜你對我說,恩靜,我不愛你,並不代表我不會愛護你。阮先生,你做得這樣好,真的,做得好好。”

    “這麽多年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你什麽都給我最好的,可是,可是……一定是我太貪心了。

    “太貪心了,竟貪心得一直企望著吃喝穿用之外的另一些東西。

    “明明你和我,注定不會如世間其他的夫婦啊。”

    明明有那麽多的情感,那麽多對夫妻,恆河沙數中卻偏偏出現一對他與她,在無數投桃報李的俗世關係中,十餘年來,恆久上演著我贈你瓊漿,你還我淚光。

    她細細索索地說,和著酒,和著雨,將這漫漫十餘年裏的愛戀一句一句道出。

    “可是我啊,都是我啊,明明到了這個年紀,竟還抱有不現實的幻想。是我太蠢鈍了,對不對?

    “所以,阮先生……再見吧。”

    她拿起包,款款起身前再望一眼這十餘年來都蝕入她心骨的男子。

    她與他的距離,看似親密歡喜得如同眼前的這一桌閩南菜:甜粿,清蒸魚,佛跳牆,代表著夫妻甜蜜,福壽雙全。

    可那最終的雙全,早已經走不到。

    走不到了。

    第八曲隻是當時已惘然

    滿城的雨一直落,從午夜灑落至天明。

    天明時恩靜將這決定告訴給秀玉,秀玉勃然大怒:“不行!我不同意!”震怒之中以為是阮東廷提出的要求,又恰好見他也在旁邊,一隻巴掌隻差沒往他身上甩過去:“你還有良心嗎?還是人嗎?恩靜是你帶來香港的,即使你要離婚去娶那個女人,我這當媽的也要把她留在家裏,等著你被判重婚罪!”

    恩靜簡直啼笑皆非,隻是阮東廷卻沒有說什麽。

    不知為什麽,離婚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世界,而且,所有人都以為是他提出的離婚要求——人人都說,阮家那負心漢一見舊情人病好了,就向元配提出了離婚。

    全世界都如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阮陳恩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呂亦涵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呂亦涵並收藏阮陳恩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