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的冷宮靜悄悄的,陰風陣陣。宮中的女人都講究風水陰陽,這塊地兒平日裏除卻粗使的太監每隔十天半月往門檻內塞點兒吃食用度,平日裏卻是連貓兒都懶得光顧。

    阿珂腳尖一蹬,輕輕跳入院內。除開外圍的雜草,那院子裏頭倒是收拾得幹淨清樸,兩塊巴掌大的小方田,上頭蔫兒吧唧鋪著幾根枯黃的爛菜梗,想來開了春應是有人在上頭種植什麽蔬果小菜。

    見一扇窗門內燈火隱隱,有人影在窗紙上模糊搖曳,阿珂便兀自推開破門走了進去。

    撲麵一股焦糊的味道,婦人蜷著身子蹲在火架子前煎蛋,因著沒有油,那蛋黃也浮不起來,隻是“滋滋”的冒著青煙。嗆得那婦人捂胸咳嗽,脊背上的肩胛骨一起一伏的,看得人心弦兒也跟著她一跳一跳。

    “咳,難聞死了。”阿珂吸了吸鼻子。

    “呱當——”

    乍一聽人言,嚇得那婦人手中勺子一抖,砸落到地上。這一座破敗冷宮內,除卻她自己,便隻剩下對麵屋舍裏的一個啞巴宮女,還有一個老盲妃,平日裏可是幾無人聲。

    猛然抬起頭來,見看到的是阿珂,原本死寂的眼睛裏頓時鍍了一層光彩。

    “是你啊。”眼睛彎起來,遮掩住一絲局促。

    “嗯。”阿珂點頭,將懷中一個錫紙包裹的圓物扔了過去:“偶然路過這裏而已,給!”

    她才不告訴這個女人,自己這幾日總是莫名其妙的惦記著她呢。撂開衣擺,往婦人身旁一蹲:“春天還沒有來呢,這樣陰冷的地方,你怎麽不多生點兒火烤烤?”

    然而眼睛周圍翻看了一圈,空蕩淒廖,卻哪裏有什麽柴火呢?果然帝王人家最是寡情薄義,不要的女人便棄得比那街邊的乞兒也好不了多少。

    婦人有些狼狽,她倒是早已經習慣了寒冷的,隻唯恐冷著了阿珂,忙將桌上插著的幾隻幹梅花枝拔下來,兀地扔進了火裏。

    火勢旺了一些,那錫紙受了熱便滿溢開一股肉香味兒,打開來一看,裏麵竟是裹著一隻烤熟了的雞仔兒。她已經多少年沒有吃過這樣好的東西了,然而眉眼間亦沒有那種饑餓的貪婪,隻對著阿珂淡淡的道了謝:“多謝趙侍衛。”

    “給你吃就是了,反正又不是我的。”阿珂撇撇嘴,見婦人隻是在她臉上打量,她心裏頭又有些別扭:“呃,從狗皇帝飯桌上偷來的啦!”

    婦人的手一頓,怕阿珂竟成了那新帝的妃子:“…

    …莫非你是皇上他的……”

    “噗,我怎麽可能是?……他這會兒正在宮中伺候他的妃子呢,老子可不和他玩斷袖!”阿珂卻誤會了,眉頭誇張的皺起來。

    婦人暗暗鬆了一口氣,因看阿珂動作間落落不羈,便又好奇她的過去,隻是問道:“你看起來好生快樂,小時候怕是爹娘疼極了你吧?”

    嗬,還爹娘呢!

    “我沒有爹娘,最早是個和尚,如今呢,又做了賊。”阿珂聳聳肩,心裏頭覺得奇怪極了,幹嘛要同一個陌生的女人說這些。然而卻又莫名的肯定,這個女人於她是很安全的。

    “哦,原是我不該問。”婦人的神色一瞬間黯淡下來。她的眼睛亦是清透的,低下頭來的時候看著好生沉寂。看得久了,如何竟覺得那眼裏頭藏著一絲兒愧疚……

    阿珂莫名的不願再看,便扭頭審視了周遭一圈,抿著嘴唇:“這裏就你一個麽?我瞅著你有點兒麵熟,你叫什麽名字?”

    “還有兩個老的,在對麵那個房舍裏……我叫傾歌。”

    “傾歌?……天,你竟然是那個死了皇嗣的傾歌娘娘?”阿珂驚詫得瞪大眼睛,她來宮裏幾日,亦聽過不少老宮女嚼過舌根,知道那傾歌娘娘早年時身段玲瓏,歌舞傾城,又是個活潑率真的性子,很得聖寵榮恩,如何卻成了眼前這個淒涼單薄的婦人?

    果然深宮就是把殺豬刀啊!

    “啊,對不起對不起……”阿珂打著自己的嘴巴,怪罪著自己的冒失:“那狗皇帝的爹都死了,你為何不想辦法出去?”

    “傻孩子,這世上有些人恨你,便不肯讓你死得痛快,偏就讓你活得生不如死。”傾歌笑了一笑,欣慰阿珂活得如此自由自在,又道:“那孩子沒有死的,我讓人送出去了。倘若她如今還活著,怕是也剛好十八了。”

    說完了隻是低下頭來,一雙彎彎眸子裏含著清瀲淡笑。

    阿珂忽然覺得腦袋有些兒亂,便拍了拍屁股站起來:“罷,你既然是叫傾歌,那我也就放心了!這雞你先吃著,改日得了機會我再來看你!”

    ____________________

    那宮牆破敗,阿珂躍上牆頭跳出宮去,外頭是一條蜿蜒流淌的小溪。溪邊叢林深深,隱晦且絲毫沒有人氣。阿珂在林子裏換上一身輕便的行裝,沿著小溪往前摸索而去。

    溪水叮咚,溪邊積雪化去,露出底下的石頭,踩上去扭扭擰擰,很有些

    坎坷。一路婉轉,走了半路,末了竟然到得一處高牆。高牆邊有小門,一個丫頭蹲在溪邊倒了痰盂,然後又掩了門進去,那個丫頭阿珂認識,她是郝梅的丫頭……該死,如何竟然是步家?

    見那門虛掩,便亦悄悄閃身而入。

    佛堂裏陰冷幽暗,大夫人通奸淫亂,步長青大怒,連燈都不肯賞下一盞。何婉娟蜷在角落,她心中隻是害怕,腦袋裏亂糟糟的,一忽而好似看到自己十五出嫁,一身紅妝,那男人如何愛她,捧著她,說一輩子隻真心對她好;

    轉了個身,卻忽然多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清秀佳人,那戲子生得清白剔透,男人看她的眼神隻是癡癡迷迷,而自己彼時卻已經懷孕,身體臃腫,想象男人和那戲子的歡好,隻覺得天地昏暗、心如刀絞,末了竟把那女人給活活的害死了……嫋騰的大火,撲了大半夜才滅,大柱子都燒成了黑色的木炭。一片狼藉中隻剩下一枝陰萋萋的胭脂骨,躺在地上幽幽的泛著死光……還有奸夫淫婦的惡毒罵名。

    該死的,一切都源於嫉妒啊……然而誰人不嫉妒呢?這世上的愛,倘若是真愛了、又被人奪走,誰不會嫉妒?

    她渾身不由打了個顫,隻覺得十幾年的日子過得如同一場噩夢,如今夢亂了,那報應也就來了,自己囫圇間竟也淪為那淫婦……還是個切切實實的淫婦。

    倉皇間抬起頭來,那窗前掛著的是什麽?一截短玉,通體潔白,隻在玉中點綴著血紅的芯兒,有月光涼涼打照,它在光下鬼魅般搖曳。

    “啊,是她,是她來了——!”嚇得她一聲尖叫,隻是跪在地上磕頭求饒,斷斷續續便將當年的過程坦白了出來,末了隻是傻了般的重複道:“天大地大你不去,要怪就怪你嫁進步府,不然我如何要殺你!如今我也被你害了,你這個下賤的冤魂,你便好好去投胎吧,再不要索我的性命……”

    阿珂站在黑影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見婦人瘋瘋癲癲,便彎下腰要去扶她。那胭脂骨抵著婦人的鼻翼,通體的陰幽死氣越發嚇得她連連後退,隻是“鬼啊、鬼啊”的尖叫求饒。

    阿珂便也不再惡作劇了,將胭脂骨收進兜裏:“罷,我還是來晚了,竟讓你快活了這些年,原來果然是你陷害~。殺人總是要償命的,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那戲子何嚐不是?偏要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做什麽?

    阿珂心中對那舊事早已反感厭倦,倘若是可以選擇,她如何也不肯自己的骨子

    裏還要淌步家一半的血液。見報了仇,也懶得再去多看,翻了個身,一躍躍出牆外。

    ————————

    街上空空落落,秦楚館門前周家二爺攙著一個浪蕩的女人從馬車上懶懶走下來,二人一身珠光寶氣,醉得搖搖擺擺,竟是往那館子裏頭一同尋著小倌兒玩樂。

    婦人用金扇片兒打了一下男人的腦袋,放肆地嗔笑:“聽說你家大嫂克扣極了,二爺你這樣玩命的花著錢,不怕她一會兒上門來踢館麽?”

    “她敢!”周二爺掐了一把女人的臉蛋,一雙流波的桃花眼裏隻是鄙夷與得意:“她如今可是落馬的泥菩薩,自身難保!偷了和尚做淫婦,末了竟給人生了個兒子,誑我周家替她白養了十年的雜種。我母親礙著過年,暫時沒去動她,她倒以為她風光還似當初?我呸,讓她牢裏頭快活去吧!”

    又捏了女人的肥臀一把,攬過去啃著她妖紅的嘴唇。

    女人肉骨兒扭擰起來:“哎喲~二爺您壞極了,這廂還在路邊兒上呢~”

    “我的嬌嬌,你跟著二爺不吃虧~”

    二人往門內進去,倌兒們迎出來。

    阿珂衝那背影呸了一句,走過去,解下車前的大馬,一路直往長風鏢局方向奔去。

    然而昔日談笑熱鬧的長風鏢局此刻卻燈火幽暗,整個大院子裏寂寥廖不見半隻人影……原來他們竟都走了,人去樓空,沒有通知她,隻將她排除在外。

    阿珂心中兀地涼成一片,好似又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孤單單站在碼頭前,看喜歡的人走遠……又成了個孤兒。垂下的手兒握了握,立刻打馬上路,又拐去了柳眉的雲裳衣鋪。

    雲裳衣鋪裏也是黑的。

    阿珂便知道,自己真的被排除在外了……果然都以為她愛了周少銘,對朝廷軟了心腸嗎?她到了這會兒還是不太相信呢。

    阿珂跳進後院,去二樓的房間翻著賬本。

    身後忽傳來輕微腳步,阿珂猛然迴頭:“誰?”

    是黎姑,不說話,隻是點著燈。閃爍光影下,她的臉兒磕巴巴,看不清年齡,醜陋極了。

    ……她竟然沒走?阿珂一瞬間心又迴暖了些,邊說邊比劃著手勢:“黎姑,我幹娘他們,可曾說了去哪裏?”

    黎姑卻驀地說話了:“柳老板說讓姑娘退出,不要再管他們的事。說原就與姑娘不相幹,讓姑娘隻管隨了自己的心意生活,他們斷不會因此而怪罪

    於你。”

    竟然能說話,然而聲音非常難聽,難聽到就好像是燒焦了一般,又澀又低又喑啞。

    阿珂很震驚。

    她是八歲上偶然遇到黎姑的,那時候她已經成了天和會的大小姐,心中無比崇拜著一身肝膽俠氣的趙洪德,隻是學著他的做派行事,然而學又學不像,反倒學成了一身的女匪之氣。

    看到一群人欺負著黎姑,罵她啞巴、醜八怪,用石頭扔她。黎姑隻是抱著頭躲閃,並不去與他們應對,一身破衣襤褸,見著阿珂,眼睛卻豁然一亮。那小阿珂便生出“劫富濟貧”的“英雄氣概”,衝過去與那群人打了一架,然後將黎姑領了迴來。心中亦隻當她是個啞巴,幾時知道她竟然能說話?

    黎姑好似也覺察到阿珂的震驚,便咳了咳嗓子,喑啞啞的說道:“……聲音太難聽,怕嚇著了人,多少年不喜說話了。以後依然還是由我來照顧小姐吧。”

    阿珂點點頭,心裏有點兒酸,想起來正事,忙從懷裏掏出信來:“若是見著我義父幹娘,一定把這個給她!告訴她說情況有變,天和會的行蹤已經暴露,小皇帝想要與義父和談,我瞅著二十一堂主的死怕是果然與他無關,讓義父好生定奪,具體的都在這裏頭!”

    黎姑小心接過來:“小姐交辦的我一定做到,隻是小姐最好少去宮裏的好。”

    “辦完了這事兒,我們也走了。那宮裏束縛多,我可不喜歡!”阿珂從抽屜裏掏出賬本,站了起來。

    “……那好。”黎姑欲言又止,好似有什麽話要問,末了卻也沒有說,點著油燈退了出去。

    京府衙門裏的老爺正在睡著女人,床榻上綁著紅繩,女人的雙手雙腳被左右叉開,一邊兒做著嬌羞求饒的少女純情,一邊兒卻把身子扭得如同一抹蛇妖。阿珂在瓦片上看得直犯嘔,一柄飛鏢擲下,把那賬本盯在了他身後的床欄之上。

    “乖乖~~!”老頭兒嚇得魂兒都要飛散,惴惴地捧了賬本去翻。

    那老頭是四王爺手下的人,平日裏貪贓枉法,最不耐煩的便是周將軍的油鹽不進,得了這個賬本怕是都要笑掉大牙了——正應了他周二爺的話,讓他帶著女人去牢裏頭快活吧!

    ……

    總算辦完了所有的舊事,許是今夜走的路太多,阿珂渾身上下隻覺得從未有過的疲憊,心裏頭空落落的,馬也棄了,隻是低著頭,沿著小溪往來時的路上走。

    “悉嗖——”黑密的叢林裏忽然幾

    道黑影迅速掠過。

    “誰!”阿珂兀地嗅到周遭的空氣瞬間陰冷逼人,忙從懷中拔出匕首,停下來靜候。

    三道黑影如鬼魅般迅速襲近,身影玄幻莫測,眨眼已然到得跟前。隻見清一色的瘦高身型,頭上戴著青竹笠,蒙著青色的紗,通體亦著一身的青黑:“誰並不重要,不過是主上要請姑娘前去住上幾日,過了十五就放人。”

    聲音亦很是好聽,陰涼涼,冷冰冰,看起來都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話才說完呢,那手中的冷劍便毫不客氣的立刻逼近。

    ……如此訓練有素的殺手,莫非竟是傳說中的天青門麽?

    阿珂心下一沉,趕忙旋身應對。

    作者有話要說:前晚熬了夜,昨晚上困得要命,所以先上了半章,早上又加了3000字(>^w^<)

    另:下章的內容暫時為防盜章節,字數很少,一千多字左右,我今晚上下班迴來碼字,大概淩晨的時候會更換成至少3500字的新章節,親們不慎先買了也沒有關係哈~(@^_^@)~,補迴新章節後的字數隻會是更多。

    麽麽噠,趕緊遁去上班,祝親們一天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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