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的位置比較偏僻,正處在冷宮外頭。聽說先帝早先最寵愛的兩個妃子,一個是現在的太後衛靈,司馬楠的母親;一個叫做傾歌,頗擅歌舞,然而脾性太過率真,懷孕三月時被打去了冷宮。早先的時候先帝尚且惦記,後聽說那胎兒在腹中沒幾月夭折了,從此便棄她不顧,這些年也不知在裏頭是死是活。

    那冷宮屋舍搖搖欲墜,陰陰萋萋,平日裏大夥兒忌諱這裏晦氣,便是一片梅花開得再好,也少有人前來觀賞。遠離了滿宮的脂粉濃豔,這裏的梅卻是不染塵俗的。放眼望去,白的粉的紅的自在綻放,有薄薄皚雪落在枝頭,微風吹來一股清幽梅香,隻覺得心都靜了下來。

    三人在林中談笑遊走。

    李燕何今日著一身錆淺色斜襟長裳,墨發端端束於頭頂,兩側散下一縷青絲,絕色容顏在梅間越發顯得清致白皙;司馬楠一襲墨色龍紋刺繡長袍,背著手行在身側,眼角眉梢掃過身旁少年,隻覺得他幹淨悅目,看在眼裏連心情都無端的輕快起來。

    阿珂土灰灰尾隨身後,冷眼瞅著那二人眉目間的流光飛舞,心中隻是不屑。李燕何這小子,但進了宮便裝作互相不認識,卻偏偏話裏話外的將她損了又損。她心中惡念又生,想了想,趁二人不注意,指尖一顆小石子往梅枝兒上一彈。

    “嗖——”

    一聲輕響,枝幹上的冰淩兒往少年腦袋上梭梭飛落。

    真解氣啊。

    阿珂佯裝踢著腳下的樹葉。

    然而才一抬頭,卻看到司馬楠伸出的長袖上盛著一剖冰雪疙瘩——這狗皇帝,竟然堪堪替李燕何擋了雪……

    “這雪也似愛極了李公子的一身清氣,竟偏偏往你頭上落了下來。”司馬楠將雪沫兒抖落,狀似無心的掃過阿珂一眼:“你去角落將掃帚拿來,一會兒將這片雪地上的枯葉殘花替朕清理幹淨。”

    然後阿珂便看到李燕何挑釁的狐狸笑眸,呀,那眸間的戲謔生動極了,然而一柄玉骨雕花折扇彈開,說出的話卻依舊還是寡淡冷清:“皇上謬讚,草民何德何能。世人都說梅是祥瑞的靈性之物,能開得這樣濯然剔透,原是聖上的恩德造化。”

    個小戲子,慣會做戲……他日被皇帝破了清白,可別到我這會兒來哭!

    阿珂衝李燕何做了兇臉,李燕何隻是假裝沒看到。阿珂便轉身踏著雪渣子走掉了。

    “嗬嗬,好一個祥瑞之物!但願天下能太平依舊,那才是真正的恩德造化。”

    司馬楠笑起來,將李燕何往梅間小亭內引去。

    他雖隻比李燕何大上一二歲,然而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大內深宮,從來隻在人前將情緒隱藏,日夜帶著麵具生活,心思早已不似表麵清淨。乍一看到李燕何,隻覺得那是一個不曾在現實中出現過、然而卻一直潛藏在暗處的自己,因而很是珍惜和欣賞。

    李燕何心中卻是不耐。他是十四歲上出道的,那時不曾入京,隻是在各地迷殺著與司馬恆作對的官員大夫。一群男人們看他的眼神盡是貪戀渴慕,他心中惡心,下起來手來亦從不知手軟。然而眼前的司馬楠倒是不同,幹幹淨淨的,隻是歡喜……這種歡喜卻更讓他難以接受。

    便低下頭淡淡一笑:“幼時在山中,冬日裏采摘了梅花釀酒,很有一股道不出的清香滌蕩。那日偶然在西城尋到一家小肆,做的梅花釀味道相似極了,改日若得機會,定然給皇上捎上幾壺進來。”

    司馬楠恍然察覺自己的失態,此時亦覺得有些尷尬。卻對少年舊時的生活感興趣極了,便揚眉道:“擇日不如撞日,此刻天氣尚早,不如你我二人即刻出去飲他一番迴來!”

    李燕何斂了眉,做為難狀:“……若依皇上昨日所言,出宮怕是不便。左右我在宮外還有小童,傳口信讓他捎幾壺進來便是。”

    然而他越是這樣說,那年輕帝王心中的某種落空便越大。司馬楠的眼神一暗,拂開衣擺站了起來:“你但且隨我去就是!如今朕已成年,皇祖母必不會再加阻擾。”

    說著,便去往園裏尋喚阿珂。

    ————

    阿珂哪裏肯真正尋了掃帚打掃,隻是拖著樹杈子在枝下遊蕩。園中梅枝兒交織錯雜,走了一段路,竟發現到得一處高牆邊。

    那牆高而破舊,紅漆黑瓦,有斑駁的磚塊脫落,卻沒有人去修補。

    扔一顆石子出去試探,隻聽“咕咚”一聲,外頭竟然是水。

    阿珂心中好奇,便跳到牆頭觀看,原是一條小溪從宮內緩緩流出。嗬,也不知這溪水去往哪裏,不然倒是一個出宮的好地方!

    正思想著,隻見不遠處的大石後有黑影迅速晃過,鬼鬼祟祟的模樣,躲在石後便再不見出來。

    看得阿珂不爽,隻當那張太監在暗中跟蹤自己,便喝道:“藏頭露尾,到底什麽人?”

    “撕拉——”有裙裾扯裂的輕微聲響。

    “出來!”阿珂尋聲走了過去,揚起手中樹杈。

    正要揮下,卻看到那蹲蜷在地上的乃是一個灰衣婦人。低著腦袋,頭上的發髻鬆鬆散散,幾無釵環;身上的單薄衣裳亦打著補丁,依稀可見裏頭坎坷的肩胛骨。

    ……怕是那舊帝玩膩了的冷宮棄婦。

    阿珂手一頓,緩了語氣:“別怕,我不打你,起來吧!”

    “謝小將軍寬容,出來采幾朵梅花,立刻迴去。”那婦人聲音很低,不急不緩,說完謙卑的服了服腰,然後抱著木桶站起身來。

    因蹲得雙腳麻木,站起來時一陣眩暈,肩側的骨頭磕著阿珂的胸腹……軟綿綿的,原來是個假扮男裝的女子。

    她不過三十來歲的年紀,隻大約是常年忍饑受凍,看起來臉色慘白暗淡。一雙眼睛彎彎的,才在阿珂麵上掃量,那薄薄的肩膀卻忽然一顫,手中木桶“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砸了腳,都忘了叫痛。

    “……你……小將軍怎麽稱唿?看起來甚是年輕。”好半天了才問。

    阿珂最不喜歡被人這樣打量,隻因見婦人身段羸弱,手上也都是刺眼的凍瘡,就並不怎麽為難於她:“趙珂。十八了……你問這麽多做什麽?”

    “是趙姓呐……這名字起得好。”婦人手微微一抖。不便細問阿珂是不是宮中的妃子,也不再抬頭,隻是蹲□拾起木桶裏的新鮮梅花。

    阿珂本來看那雙眼睛覺得莫名眼熟,又忽然被打斷,罷,不看了。

    卻難得生出同情心來,便從懷中摸出晨間扣下的一盒糕點,很不耐煩地給婦人遞了過去:“呐,給你吃,不要錢!”

    婦人本不想接,不想在人前做淒惶模樣,然而瞅著少女遞至跟前的白皙小手,忍了忍,忍不住還是接了過去:“謝了。”

    粗糙手指擦過阿珂柔軟的手心,轉瞬即離,空空的,有些奇怪的感覺。

    ……

    “皇上這番理論倒是稀奇。”

    “嗬嗬,不過喜歡戲中唱詞,略有知曉罷了!”

    遠處傳來腳步聲,有男子笑語朗朗。阿珂才要迎過去,身後婦人驚惶,有藏起的悉索聲響。阿珂悄悄一瞥,角落的一塊石頭推開了又合上,矮洞裏鑽進去,婦人又藏迴了破屋深處。許是怕被阿珂看到狼狽,動作迅速極了。

    阿珂便假裝沒看到,朝二人走了過去。

    司馬楠一雙狹長眸子凝來:“這小子,難怪周將軍讓我仔細看著你,方才又與誰在胡鬧?”

    “一隻野貓。”阿珂聳聳肩,又做頑劣模樣問道:“奇怪,你這冷宮裏頭可還有人嗎?方才想進去見識見識,卻找不到門兒。”

    司馬楠隨手指了指梅園外頭:“門在另一邊。本要重新翻修,卻一直未曾得空。”說完轉身往大門外走去。

    是了,這宮中女人如雲,倘若沒有血緣關係,誰會惦記著誰?

    正說著,張太監哈著老腰顛顛地趕了過來:“皇上,步尚書求見。隻說想念女兒,怕阿嫵小姐不肯吃藥,想要接迴家去調養些時日……”

    拖拉尷尬的語氣,怕是已經周旋了好半日。

    嗬,才過了一個晚上,連那女人不肯吃藥都傳出去了嚒?

    司馬楠眉間掠過一絲冷意,溫聲道:“她早上可曾吃了藥?”

    “……還是不吃不喝,隻說要見皇上,咱家怎也勸不住她。”顛得累了,張太監拭著額上的細汗。

    哼。

    司馬楠心中冷意更甚,垂下的手暗暗握了握,下一秒臉上卻勾出一抹無奈寵溺。

    對李燕何謙謙一笑:“阿嫵任性,勞李公子在此等候,朕去去就來。”說著一道疾風掠過,英挺背影很快便消失在園外。

    ——————

    悅荷宮內地龍燒得融融暖人心肺,然而才進得內室,卻一股濃烈藥香撲麵而來,滿地兒摔碎的湯湯碗碗,嗆得人好生壓抑。

    寢榻上倚著柔弱美人,杏眸哭得紅腫,一張嬌顏燒得如同染了胭脂濃粉,不停的咳嗽。

    身旁年幼的宮女端著藥碗,語氣輕顫,急得都快要哭出聲來:“娘娘您就喝一口吧,您若是再不喝,太醫說那寒氣怕是要入了骨髓,奴婢們是要死罪的……”

    “滾!收起你那聲‘娘娘’……去,去叫皇上來見我!他不來,我便不吃……咳咳咳……死了亦不讓他得逞!”步阿嫵隻是揮著雙手要打。

    那宮女怕她再將藥碗潑碎,無奈退開二步,嚶嚶哭泣起來:“娘娘您就認了吧!娘娘是皇上第一個看上的女子,皇上宅心仁厚,娘娘他日得了聖寵,比現在哪裏來得不好了?”

    說著拚命磕頭。

    步阿嫵取過腦後玉枕,費勁僅有的力氣衝她砸了過去。

    “啪——”小宮女手背上滲出鮮紅血液,一碗好容易熬好的湯藥再次潑開,又燙又痛,卻不敢叫喚。

    “皇上——”門外傳來奴才們戰戰兢兢的請安

    。

    司馬楠繾著冷風大步將將走了進來,一雙狹長眸子掃過周遭狼藉,暗暗將一縷冷光藏起,臉上卻漾開溫和淺笑:“阿嫵如何這般不體惜自己?病了就要乖乖吃藥,擾得朕一夜擔心。”在床邊坐下,小心替床上女子揩了揩被角。

    他個子高大,將寢榻罩開一片陰冷,看得步阿嫵心中一悸……這是個不愛她的男人。

    她心中隻是覺得冷颼颼絕望到了底,愛的人從此不能愛了,下半生卻要寂寞空守深宮,和一個不愛她的、也不知是否有明天的傀儡皇帝……

    步阿嫵恨恨咬著牙:“請你,送我出宮!”

    司馬楠嘴角勾起,並不將那惡言聽在耳中,好言笑道:“我已和皇祖母說了,挑個良辰吉日便封你為朕的賢妃。朕一國天子,說出去的話豈能當做戲言?”

    “呸,莫要同我做戲……你明知道我不可能喜歡你!”步阿嫵狠狠拍去皇上的手,隻是咬著牙,豁出去不怕死了。

    “做什麽病了還要頻頻動氣,不聽話……”司馬楠依舊寵溺笑著,長袖一揮,那廂宮女們好似得了特赦,趕緊各個急惶惶退了出去。

    他的臉色這才變了下來。心中亦是冷的,為著這高高至尊之位上的虛假,連人生的第一個女人都不是那真實的情愛。

    修長手指捏住阿嫵一夜之間瘦下去的下頜,語氣冷似窗外寒天:“傻瓜,你既進了朕的宮,從此便是朕的女人,除非朕發話,這天下可沒有人敢要你。你放心,我此刻實在懶得動你。你但且在我宮中做著妃子的本分,他日我成了大事,你若依然實在愛他周少銘,我讓你償了心願便是……當然,朕若命喪,這天下也沒有你的活路……人若死了,再愛也是別人的了。”

    原來果然是冷窟……

    年輕帝王的指尖冷冰冰的,沒有半分溫度,捏得人好生疼痛。步阿嫵隻覺得渾身脫力,再沒了力氣掙紮。

    司馬楠便輕輕在女人唇上一啄,那紅唇嬌軟,他心中卻沒有半分悸動。

    一陣風從窗隙吹進,風中含著花的清香,他又想起那個冷清清的絕色少年,英俊容顏上的冷冽便又化作寵溺,起身往梅園方向尋了少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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