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下,司馬楠素手撫著古琴,見著幾人過來,便笑道:“朕彈的這一曲如何?”

    正是方才李燕何唱的那段曲子。

    倒是好聽極了,一路不近不遠的走過來,隻聽得那琴聲空靈清揚,竟是把那細膩綿長的絲弦樂風轉換得渾然天成。

    原來是個擅弄風雅的皇帝。

    李燕何嘴角捺下一絲冷笑,抖開青布長袖,拱手拘了禮:“難得皇上日理萬機,卻彈得一手好琴,草民實在望塵莫及。”

    司馬楠站起身來,單手將李燕何扶起:“嗬嗬,李公子甚是謙虛!難為辛苦一早上,此刻不要再站著,快快請坐。”說著,親自望亭中央的白玉石桌上引了過來。

    他的身型不比周少銘的魁梧,也不似李燕何的少年清瘦,著一襲銀白長裳,那亭下涼風拂過,衣炔翩飛,你若是不知他身份,倒以為是那山中清居的墨客。

    一雙司馬家族特有的狹長眸子掃過阿珂身上,好似十分驚訝竟然又在此看到她,那眉眼裏藏著看不懂的笑,指了指石桌上的一把古琴:“周將軍這位小侍倒是古靈精怪,讓朕看得每每想笑。既是來了,那這把百年古琴便賞給你抱著吧。”

    阿珂卻不想抱,隻是垂著腦袋。

    還“賞”呢……周邊站著二三個奴才,為何偏偏使喚她?怕不是這狗皇帝故意刁難。

    “咳。”周少銘很無奈地凝了阿珂一眼,見阿珂不理,心中氣她都穿成那般醜陋卻還招惹皇上注意,此刻也隻得替她編了謊言:“讓皇上笑話,末將這仆從幼年時曾受過腦傷,有些耳背。”

    那話中的意思,卻是將阿珂比作腦袋不靈光的癡兒。

    周遭的宮女太監瞅著阿珂一身灰溜溜土裏吧唧的侍衛服,低頭吃吃竊笑。

    “哦,原是如此~”司馬楠作惋惜模樣,頓了片刻,又著身旁太監將那古琴抱起:“……都說癡兒蠻力,倒也不妨事。”

    依舊塞進了阿珂懷裏。

    阿珂氣結,那古琴看似輕盈,抱起來卻頗費力氣,她一早上滴水未進,此刻哪裏來得甚麽力氣?

    卻又不得不抱,心裏頭如同萬隻蟲蟻在撓。瞅著年輕帝王墨發上的白玉發冠,真想把古琴橫在他脖子上,血濺宮廷……倒好,大夥兒的仇也報了。

    雅座上的李燕何彈開玉骨折扇,拋來一眼戲謔——哦呀,你做奴才的樣子實在美妙極了~

    阿珂才想瞪迴去,周少銘

    卻又冷掃過來,截斷她與李燕何的“眉來眼去”……原來一個個都存著心思作弄她。

    騰空的玉石桌上便陸陸續續上來一壺暖茶、幾碟葷素小菜與糕點。有嬌俏的小宮女素手端起紫砂壺,往各人杯中盈盈沏滿。

    司馬楠掂起青花茶盞在唇邊輕摩:“李公子一身清風傲骨深得朕心。朕久居宮中,除卻周將軍一個知交,今次算是頭一遭遇到欣賞之人。這廂以茶代酒,與二位共飲。”

    “蒙皇上恩典。”

    “草民不敢當。”

    周少銘與李燕何不約而同開口,二人互相對視了一眼,武將肅眉冷目,少年狐眸含笑。周少銘心中的狐疑便愈發加深了一層,這個人,到底因何能有這樣底氣與自己頻頻挑釁……他心中隻覺得對麵那張清致的麵龐好似曾經在哪裏見過,耳畔隱隱一聲執拗嗓音“李燕何,你這個壞小子,壞透了——”

    然而這模糊的聲音也隻是在腦海中刹那即逝,他根本來不及將它捕捉,它就立刻消失了。

    二人低下頭,將手中清茶飲盡。

    卻是也有些餓了,各個執著筷子就起小菜來。

    “咕嚕——”

    耳畔傳來一聲不大不小的聲音,李燕何執筷的手一頓,瞥了一眼阿珂幹癟癟的小腹:“周將軍真是品味獨特,這小侍看起來呆頭呆腦、娘裏娘氣,那不知的還以為是個女子混進宮來。”

    好個李燕何,方才不過說你一句“小戲子”,此刻就來拆我的牆角。

    阿珂暗暗碾了李燕何一腳。她今日天不亮便去纏了周少銘進宮,一早上站到現在,天知道肚子得有多餓。看著那一桌琳琅精致的美食,巴不得立刻端起一盤來犒勞自己。奈何周少銘卻先將她說成個癡兒,當下便破罐破摔,咕噥道:“哪裏~,若能得幾片糕點飽腹,看起來興許會爺們一些。”

    “嗤——”宮女們又笑,那眼神掠過將軍身上時曖昧又詭秘。

    周少銘眉頭抽抽,隻恨不得將阿珂抓進懷中好生懲罰,然而卻又憐她腹中饑餓,手中筷子轉了一個方向,末了還是夾了幾筷桂花糕向她遞去:“再要胡說,迴去罰你。”

    李燕何才點在餅子上的筷子一頓,那廂阿珂已經接過周少銘的糕點了……該死,總也慢了他一步!

    阿珂哪裏看到這一細節,那糕點清香,她心中暗歎——周少銘這廝果然少年本性不改,依然還是那麽嘴硬心軟。若不是周家人太過不堪,他倒確實是個

    知冷知熱、隨意蹂躪的好人兒。

    就勢尋了個座開吃,反正都已將她看作半傻子,那該死的宮廷禮儀便滾蛋吧。

    司馬楠勾唇笑笑,竟也由得她去。自小被桎梏於宮中,每個人都是一副戰戰兢兢、克己守則的模樣,乍一見倒覺得好生有趣。

    他笑起來的時候亦是溫雅的,一如此刻一身清逸的打扮。又對著李燕何道:“這宮裏宮外究竟有何不同?李公子在朕的宮中可還習慣?”

    李燕何淡淡道:“宮裏富貴榮華,宮外市井闌珊,各有一番風景……怎麽,皇上的意下,竟是未曾出過宮門嚒?”

    司馬楠麵上拂過一絲微不可查的遺憾:“是了。早先周將軍還未遠赴邊關時,朕曾與他偷偷溜出宮外一次。哪兒想才剛出宮門便被皇祖母發現,罰母後堪堪禁了兩月的足,此後朕就再未曾出過宮門,隻依稀見得宮外路邊兒上擺攤的甚是熱鬧,其他的便概不曉得了。”

    他雖說得輕鬆,然而幾句話卻不經意間道出少年時的不易。

    阿珂沒來由想到第一次下山的自己……該死,人家錦衣玉食,你卻是在山上勞作的小和尚,這兩者哪裏有甚麽可比性?

    那皇家的人比戲子更會做戲呢,莫要被他迷惑。還是該殺。

    阿珂說:“皇上貴為一國天子,竟然連宮門都出不得麽?那宮外好玩的多極了,便是過年也比宮中要熱鬧數十倍!等到了元宵,猜謎舞龍耍花燈的怕不要將你看花了眼。”說著,意味深長掃了李燕何一眼。

    李燕何笑道:“說得卻是。改日皇上若是得空,草民或可以帶你看看俗世間的燈火元宵。”

    “這主意不錯,屆時再讓二位相陪。”司馬楠點頭稱好。

    “撲通——”

    正說著,亭外小橋上忽傳來落水的聲音。隻見一道粉藍色身影在半空盈盈滑落,原本寂靜的湖麵水花四濺,繼而周遭便傳來女人們的尖叫驚唿。

    “步小姐落水了——”

    “快來人哪——!救命——”

    原來是步阿嫵。

    眾人圍攏了過來,隻是驚叫,卻未見誰人衝下去將她英雄救美。今日來的女子都是預備給皇帝候選的妃子,哪裏知道皇上到底看上的是哪個,倘若這女人偏偏被皇上相中,而自己卻好死不死跳下去將她抱上來,怕不是日後一家老小便沒有安穩日子過咯。

    都在等著會鳧水的太監來。

    瞅著湖中掙紮的嬌柔身影,司馬楠俊朗眉峰微微凝起……這些年朝堂上觀察,唯步家最是圓滑,慣會見風使舵。那步長青與司馬恆私交甚好,很得司馬恆重用,平日裏聲勢不可小覷,此刻機會將將送上門來,隻看自己如何取舍……

    一襲銀白色綢緞長裳拂過,頎長的身影轉瞬便往那橋上走去。周少銘亦凝了眉頭,隨在後頭。

    倒是真會挑地方呐,竟也有勇氣往那冰湖裏頭跳……阿珂發自肺腑的一聲讚歎。

    皇上喜歡清靜,這附近伺候的太監宮女們本來甚少,這樣大冷的天,作為一名武將哪裏能眼睜睜看著皇上跳下去救人,自是閉著眼睛也得親自上陣的。

    步阿嫵這次真是下足了血本,看來她真真是愛極了周少銘。

    罷罷,阿珂你為何總把人家好事破壞?實在是太沒節操!

    眼見著水裏頭的美人掙紮得越來越弱,而麵前的兩名男子依然躊躇著,阿珂便揚聲道:“周將軍,還不快下去救人!”

    手中的古琴卻很不小心地撞了那年輕的帝王一下。吃飽了的身體力氣恢複了,假假的一撞,竟然這麽輕易就得逞?——

    “撲通”。

    一襲白衣在眼前掠過,大陳天子司馬楠落水了。

    “啊——”

    “皇上——”女人們的尖叫再次高調響起。

    那宮女們甚是擔憂:皇上自小體弱多病,這樣冷的天,身體可如何承受?

    世家的千金們卻是心碎:上蒼,女人長得好果然便是天生的好命相。你看她,又是驍騎將軍又是天子聖寵,什麽好事都讓她輕易沾上!

    不遠處有大內侍衛將將趕來,大家圍作一圈,隻是在橋上焦灼等待。

    步阿嫵倉惶中迷糊聽得一聲:“周將軍,快下去救人!”她便隻當正向自己遊來的男子是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一抹嬌軟身段在水中嫋嫋如浮萍,男人的手才一夠上她腰際,她便立刻水草般蠻纏於他精實的腰身之上:“少銘哥哥,我就知你舍不得……”

    “嫵妹妹……”然而迴答她的卻是一聲磁性悅耳的陌生嗓音。

    那聲音聽得她心尖兒猛地一顫,吃力睜開眼來……白衣玉冠,溫雅含笑……明明聽到是少銘哥哥下水,怎麽末了卻換做是他?

    一刻間心都絕望了。

    便是一輩子不嫁,她也不要嫁這樣一個傀儡皇帝!本來就虛弱的身子再經不起這一嚇,

    一雙迷人杏眸在人群中一掃,那立在正中一身玄色長裳的才是少銘哥哥呢,而他身邊那土灰灰的侍衛是誰,怎的這樣麵熟?

    步阿嫵昏過去了,心中藏滿了恨——又是她!她要拆穿她的謊言,誰也別想得到!

    懷中女子眼中毫不掩飾的失望,看得司馬楠嘴角浮起一抹冷笑——都是棋子,誰人又能掙紮出命運?

    遠處太監已經趕來,司馬楠小心嗬護著步阿嫵,親自將她抱上暖轎:“將嫵妹妹送去悅荷宮,讓禦廚房端了薑湯過去。”

    他的聲音好生寵溺,太監們一下子便明白過來,這是阿嫵小姐得了聖寵呐!

    皇上二十年來第一次看上的女人,太監們自是小心翼翼極了。暖轎兒抬起,速速將未來的娘娘抬去了北邊兒的寢宮;一邊又立刻派人去太皇太後的宮裏報了信。

    步夫人本在宮中陪著說話,聞言憂喜交加,隻是抹著眼淚謝恩。

    李燕何將手中披風遞去與司馬楠,他眼神敏銳,早已將各中細節看個分明。便關切道:“皇上還是早些兒迴寢宮去好,這裏風大,不慎著了風寒。”

    司馬楠感激接過,狹長眸子將人群一掃,末了卻在阿珂麵前停下——“方才誰踹了朕一腳,自覺留下來伺候。幾時朕的風寒好了,才許得她出宮。”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看不動的玄月,一襲披風拂麵而過,少頃便消失在拐角。

    阿珂默了默,就說吧,帝王家的哪隻不是狐狸?

    罷,這也正中她下懷呢。

    阿珂哈著腰恭送:謝主榮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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