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無中生有,眾口鑠金,周少銘想不去理會阿珂都來不及了。

    那日他二人一路馳馬出城,本以為郊外人群稀稀,哪裏想到爛舌根的說書先生恰好從莊上迴京,遠遠的瞥見阿珂褪去紅衣小襖被周少銘攬於懷中,二人衣炔在風中飛揚,情形萋萋美麗。他便趕緊徹夜不眠將故事編作一冊話本,第二天街邊攤上一張揚,一段富貴公子與平民少女的風華絕戀便咄咄而生。

    驍騎將軍自少年時起便以風雅俊逸出名,如今既已開了凡竅,自是引得姑娘們越發春心大動。每日在城中巡邏,周遭便是一群花枝招展,捂帕嬌羞;連擺攤兒的老百姓亦紛紛對他曖昧偷笑,隻差問他一句何時與阿珂成親。

    周少銘倒是不往心中計較,原就是他先招惹了阿珂,理應對她負責。

    苦惱卻在阿珂根本不理他。

    比如早朝迴來的時候,他正好從她鋪子門前走過,她晨起開門倒水,長發在胸前嫋嫋蜿蜒,走起路來慵慵懶懶,別有一番女兒味道。見他站在路中凝神,她竟也不肯抬頭來看,一盆熱水將將往他腳前一潑,轉了身就走。

    又比如前日,他親自去她店裏取新年衣裳,分明黎姑與夥計們忙忙碌碌,隻她一人最為清閑,她卻獨獨對他理也不理,隻是低頭剪著碎布片兒,空晾他在店中幹等半日。

    那周遭的百姓們見他二人近日互相冷淡,又紛紛揣測周將軍是不是背信棄義,拋棄了柳老板家的幹女兒,平白又害他背上一口負心的大黑鍋,連辯解都無處去說。

    ……

    趙珂這個妖孽。

    茶樓裏,媒婆金阿花惴惴不安地站在桌前,口中後悔不迭:“老身亦是看她對周將軍不敬,心裏頭替將軍鳴不平,想要煞煞她的氣焰,遂才故意弄來幾個邋遢與她相親……哪裏想到便是在一群渣渣裏頭,那妖女她還能訛出騙錢的招數……如今平白玷汙了將軍的好名聲,老身再不敢去招惹她,這些銀子還是、還是退還了您吧……”

    說著將一包雇銀戀戀不舍地往周少銘麵前推去。那銀子便白燦燦的擱在桌子正中,她心中惦記,然而一想到那妖女整人方式無數,這門和解的差事,她可不敢接下。

    茶座上,周少銘端著一盞青花茶碗隻是靜默不語。

    對麵蓮花巷子旁的小窄道裏,那女子十六七八,穿一襲月白鑲毛邊綢緞男兒長裳,手上搖著一柄竹骨畫扇,正假模假樣在巷子口悠悠閑逛。一不會兒,暗門後探出來一個女扮男裝

    的小廝模樣,衝她手勢招唿,她便將扇子遮住半張顏麵,眨眼間變化作一張哀怨小臉。

    周少銘便知道她又要開始訛人錢財了。

    ……

    果然,那暗門裏頭的俊俏公子哥兒才搡身出來,雙手還來不及將門輕輕掩上,肩頭便拍來一隻冰涼小掌,有萋萋嗓子在耳畔迴旋:“宇公子~~”

    鬼一般,嚇得他頓時腿軟。

    杜鵑趕緊轉過身去捂嘴偷笑。

    阿珂瞪了她一眼,將嗓子哀哀一沉:“公子如何會在這裏~?”

    那公子倉皇轉身過來,低頭一看竟然是一臉似笑非笑的趙阿珂,腿兒愈發的軟了:“呃…啊……我、我方才進來如廁……”

    他本是騙阿珂在青樓花街裏守著,倘若一個月尋不見他,便應了他的親事;倘若逮著他一次,情願倒貼阿珂五十兩銀子作為心靈補償。哪裏想到這妞兒如此膽大,竟然扮作男裝悠悠地隨到渾倌巷子裏頭來找,一時間好生尷尬。

    阿珂瞅著他那發窘的模樣暗暗發笑,嘴上卻幽幽歎氣:“宇公子便秘麽?如廁怎從白日如到了夜晚……唉,明知我最恨的便是男人朝三暮四,抓著了都要將他打個半死,這廂你應了我的賭,轉身卻又貓來這裏偷吃倌兒……罷罷,你也莫要再撒謊,你我二人的情分今夜也算是到了頭……”搖著頭,用扇子很惋惜地指了指他額間的一吻唇痕。

    杜鵑早已熟知套路,一衣襟將就那公子清瘦身板提了起來,抵在身後的磚牆上:“小姐同這渣爛叨什麽功夫?欺騙我家小姐感情,直接揍個他半死便是!”說著拳頭攥起來,就要照那俊俏小臉上蓋下去。

    她個高骨大,那公子被她抵得骨頭都要散掉,趕緊揚聲求饒:“都說周將軍看上了姑娘,如今誰人還敢打姑娘的主意?我這也是絕望之下才來……哎喲,你莫要狠打,本公子賠、賠你銀子就是——”說著,將雙手顫巍巍往兜裏掏去,掏出來一袋碎銀子。

    先拿出一錠。

    阿珂掂了掂,嫌少,敲他一記:“胡說,那周將軍看上的原是個和尚,哪裏和本小姐半分關係~!”

    杜鵑等不住,幹脆擼起袖管,一拳頭甩了下去。

    “哎喲,姑奶奶手下留情則個——”甩得那公子隻覺得小命都快要沒有了,怪隻怪自己被美色所惑,堪堪惹來一隻大惡女,一狠心隻得將整袋兒銀子都扔了過來。

    杜鵑兩手一鬆。

    他趕緊跌跌

    撞撞地爬起來,倉惶逃也開去。

    阿珂便拾起地上的銀子,喜滋滋藏進了袖管裏。主仆二人互相恭維著,一轉身溜進了旁的秦楚館,毫無節操道理可言。

    ……

    茶樓上張葛看得義憤填膺:“將軍,這女人已經不止一次欺負爺兒們了!還汙蔑將軍喜歡甚麽和尚?實在太囂張,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屬下心裏著實不痛快!”說著,操起長劍就要往樓下衝去。

    周少銘本是尋阿珂和解而來,想要勸她去與眾街坊解釋,免得徒生出誤會。此刻聞言亦凝了眉頭,不解那煙花巷陌到底有什麽好處,竟能這樣吸引一個女人,不由狐疑道:“她近日時常來這裏麽?你可知她進去都做些什麽?”

    張葛一愣,立刻紅著臉搖頭:“屬下對男人可沒有興趣,這裏頭不是吃葷就是喝素,哪裏知那惡女進去到底做些什麽!”

    ……全是男人麽?

    周少銘眼前不由浮起阿珂窄窄白衣下婀娜的嬌軀——“若是看一次就要負責,本姑娘早不知嫁過多少次了”……早先不過隻是將她當做氣話,這會兒卻不知為何心裏頭頓生出無數的不痛快。

    那廂張葛一句話還沒說話呢,隻見一席清風拂過,座上的將軍已經大步將將下了樓。

    ——————

    秦楚館絲竹宴樂,杯酒觥籌,公子老爺們你來我往,好生是個熱鬧。那鴨鴇叫麗爺,二十七八歲年紀,長得清清瘦瘦,因早已曉得阿珂是個閑逛的貨色,便也懶得招唿她。阿珂樂得自在,遠遠的見周老二攬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清倌上了二樓,便也悄悄隨了上去。

    那二樓間間廂房緊挨,一路過去唱唱哭哭、吟吟笑笑,道盡人間清渾,隻餘下正中的大廳才是個吃酒的清淨地兒。看到周老二挑了一處角落隻是垂頭喝著悶酒,阿珂隻覺得今夜不同往常,便不著痕跡地搭著腿兒坐到他身後一張桌上,點了花生與水酒。

    果然,不一會兒那樓廊上便走過來一個著黑衣的矮胖男人,麵色白白淨淨,五十上下的年紀,以往從來不曾見過。

    才一來,便對周文謹調侃道:“喲,掛了彩咯?誰人竟然這樣狠心,將咱二爺一張好麵皮撓得這般?”

    周老二好生丟人,悶下一口老酒:“女人,這世間的女人都他媽是累贅……還是小倌兒自在,怎麽玩都不操心種子。”說著,那白長的指頭在一旁清倌兒臉蛋上捏了捏,痛得那孩子眉頭直皺,卻又不敢哭。

    那矮

    胖男人便拱手嬉笑:“恭喜恭喜,看來咱二爺威風一如當年啊哈哈~!”

    “好個屁!還不是拜您老那幾瓶寶貝所賜?”周文謹推了他一把,命小清倌給他倒了杯水酒。又道:“……該她生的,她不生;不該她生的,頻頻給老子懷。可歎二爺我如今已近四十,膝下連一個帶把兒的都沒有,你說這孩子倒是讓我留與不留?”

    那人凝眉思想,也覺得有些難辦,便皺眉試探:“不是給了二爺兩瓶熏的麽?讓翠柳那丫頭喂周將軍吸上兩口,等事兒成了再往他身上一栽,將來孩子雖不跟你叫‘爹’,終歸他姓周,二爺想他時亦還能看上幾眼,也不用擔心你屋裏那毒婦看出端倪;何況周將軍時常不著家,美人還不是依然由你伺候。如此三全齊美,多好的招兒?”

    嘖嘖,果然山外青山樓外樓,這樣的方法真真是聰明絕頂啊呸。

    阿珂不由將那半老頭兒細細打量,隻見他麵無白須,嗓子嘎嘎啞啞,看樣子怎麽像是話本裏頭的宮中太監?

    難道那‘紅顏’竟是從宮裏頭傳出來的麽?這樣說來,二十一名堂主被殺卻與朝廷離不開幹係了……心中不由起了疑惑。

    正思想著,周老二又歎了口氣:“我那侄子真真不像是個凡人,翠柳那般一個蕩-婦整個兒貼上去了,末了還被他半夜裏趕了出來!怕不是還要麻煩您老給弄點兒藥來,將那胎兒化去,不然過上些月肚子大了,林惠茹那女人鬧將起來,老子也不要活命了。”

    “唉,藥我這裏倒是也有,這玩意就和白糖一般,參在水裏喝上兩次,那珠胎就化成月事沒有了。”那男人末了歎口氣,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包兒來。

    想了想,又好似十分替周文謹惋惜,便又勸慰道:“隻是這孩子打了終究可惜……這世上哪有男兒不吃葷的?一次不行,你再試探他個兩次,早晚他就破了戒。怕隻怕是翠柳心中戀著二爺,不願拉下臉皮去勾引周將軍才是。”

    “唉,但得如此自是最好……迴頭我再嚇嚇那個騷-婦!”周老二將那紙包接過來往袖子裏頭一藏,唉聲歎氣地站起來告辭。

    阿珂便向杜鵑遞了眼色,杜鵑大吃吃上前將他一撞,一紙包藥粉便悄悄換成了廚房裏弄來的白糖。

    ……

    黑暗處一間小閣內,有青衣公子正端著酒杯淺酌,恰好將這一幕看去,精致唇角勾起來:“嗬,一看便是個打小的偷兒出身~~去年來怎麽不見有他?”

    他的嗓音清清雅雅,舉

    止間動作不急不緩,周身都泛著一股說不出來的冷清氣兒,就仿佛是那活在半空中的神仙,不沾染一絲兒人世間的塵火。

    跟班小遠連忙應道:“迴少主……是個女人。時常扮作男兒前來喝酒,因口袋裏沒有多少銀子,麗爺都懶得搭理她。”

    那青衣公子眉頭便是一皺:嗬,丟失了一個男生女相,上天便又送來個女生男相嚒?

    便幽幽問道:“哪裏來的女子?叫甚麽名字?”

    “原是那成衣鋪老板娘的幹女兒,才從荊州過來。”小遠答道。

    “荊州?那不是天和會早先的總壇麽?”青衣公子便肅了臉色,昏暗光影下,隻見他生著瓜子臉兒,麵容清致白皙,才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年紀,舉止間卻很是陰森老練。

    因見阿珂似要尾隨那老太監離開,便衝外頭招了招手:“……哪有尋常女子頻頻來渾館兒裏戲耍,派幾個哥兒過去,探探她到底是甚麽底細?”

    小遠隻道是少主看上了女人,言語間很是為難:“這…怕是不太好。那女子聽說是驍騎將軍看上的,少主還是莫要與朝廷生出瓜葛為好……你看,那驍騎將軍果然尋了她來。”說著掂起蘭花指往一樓迴廊上指去。

    青衣公子尋聲望去,隻見樓下正走來一道墨衣身影,那武將英姿颯颯,五官好似精雕玉琢,隻清雋眉峰深凝著,一身的冷傲不容人親近——這樣的表情,亦如十年前的初見。

    嗬,真巧啊,怎麽次次都撞在一塊兒?

    青衣公子的嘴角便浮上一抹森冷戲謔:“又如何?既是他喜歡的,我便愈發要破壞她……”

    ……

    阿珂才要尾隨太監下樓,七八名俊俏小哥兒便將將攏了過來,個個又是攬腰又是揉肩,分明將她團團圍住。她心中著急,又不好打草驚蛇,隻得心不在焉與他們周旋,暗暗尋著縫隙想要脫身而出。

    然而那小哥口裏頭的氣息好似香粉嫋嫋,聞得她一陣眩暈,等到迴神過來,人卻已經被軋在了廂房內的紅木小床之上。

    一雙雙青秀大手往她胸前襲來,小扣兒輕解,不稍片刻裏頭層層纏裹的白布條兒便露了出來,隱約可見一抹豐-盈的雪白。驚得她神思頓醒,拚命掙紮。

    那小哥兒們見她厲害,猶豫著不知如何下手,便向簾後探來征詢眼神。

    暗簾後青衣公子彈開一把折扇,隻是笑而不理。

    那小哥們便再不手軟,大力將阿珂層

    層裹胸條兒扯下,頓時,裏頭便隻剩下一抹白色小衣,依稀可見少女婀娜。

    “該死,竟然給老子下藥……今夜誰敢動我……明日老子便放一把大火燒了這座秦楚閣!”阿珂拚命掙紮著,怎奈何身上一絲兒力氣也使不出來,便咬著嘴唇氣洶洶的喘息著。

    “哼,倒也是個不服軟的。”青衣公子微一愣怔,少頃,衝眾人揮了揮手:“左右是個不相幹的……要了她吧。”

    “砰——”廂房門卻被大力一撞,一道墨色身影席卷冷風將將闖了進來。

    阿珂隻覺得衣襟被人重重一提,驚魂未定間,整個兒便栽進了一道寬闊的胸膛。

    “女兒家家,如何這般禮儀全失!”頭頂上方一雙眸子燃著灼灼怒火,一如少年時生氣的模樣,怒氣隻藏在眼睛裏,看得人心慌。

    ……

    該死,怎生得如此倒黴,竟然這樣場景下撞上他?

    阿珂哪裏知道周少銘乃是一層層一間間尋了上來,她最是要麵子的,倉皇間胡亂尋了理由:“原來是你隨來了,我說今日如何這般倒黴?”

    可惡的女人,說一句軟話會死嚒?

    看得周少銘心中又氣又惱,分明方才還見她不要命的掙紮,這會兒看到自己來了,卻又複了一貫的頑劣不羈,真是個天生的冤家!

    然而瞅著阿珂一身襤褸衣衫,女兒家的嬌羞在小衫內半遮半隱,一股陌生的獨占之欲卻又從心底生出,想要將她盡快藏起,不想被旁人看去哪怕一絲一毫。隻得強捺著怒氣道:“莫要再與我狡辯……隻當是我欠了那人,如今一報還了一報。”說著,大手攬緊阿珂,一道墨衣翩翩,如風般走下樓去。

    ……哼,他倒是忘得很快,一忽而便尋了個替代。

    瞅著二人離去的背影,青衣公子麵上浮起一抹陰厲,十年前在老樹林裏看到的一幕又將將現於眼前——

    那個叫小不歸的笨和尚,矮矮的站在一襲月白綢裳的冷傲少年跟前,滿眼欣羨的將他打量。連一貫刁鑽的嘴兒都好似變得笨拙,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個……周少銘,方才好像被你看到我的小雀雀了。”

    分明是一句孩童拙劣的借口,那少年眼裏頭卻都是嫌惡。

    如今呢?遇到個相似的,那女子一樣的泯頑不羈,更甚至對他出言不耐,他卻將她抱在懷裏,不責不怪,末了隻是對她說:“罷,隻當是我欠了那人,如今一報還了一報……”

    這話聽得青衣公子想殺人。

    既是不喜歡,當年為何要將那小不歸遠遠帶走?帶走了卻不知珍惜,等到丟掉了,良心不安了,末了卻又尋來個相似的女人,想要在她身上將舊債償還……

    ……嗬,世家的子弟都是這樣自以為是麽?

    隻怪自己那時年幼又卑微,穿一身破衣舊裳,沒有一點兒能比得過那貴氣少年,沒亦有能力將那貪戀紅塵的臭小子留下。

    “然而這次,我不需要再仰望你了,周公子……”李燕何咬緊嘴唇,遠遠地凝了阿珂一眼,拂袖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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