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東坊街是皇城外的第一條大街,街上金鋪銀坊、酒肆茶樓,來來往往人影闌珊,平日裏最是繁華熱鬧。

    阿珂在街邊小攤上叫了一碗餛飩,還未來得及開吃呢,一股脂粉香味兒便從身後飄來,有女人緩而媚的嗓音在耳畔道:“喲~,好容易終於肯來京城,先去看了你阿爹,再又在街邊吃餛飩,獨獨就把老娘怠慢了~”

    那自來刻薄的言語習慣,一聽就是柳眉那個女人。

    阿珂抬起頭,果然身邊多出來一道紅衣紫裙,雖已三十五六年紀,看上去卻不過三十出頭,依然如當年美豔耀眼。

    便笑道:“幹娘既然疼我,怎舍得我餓著肚子去看你,必然要將肚子填滿則個。”

    “臭丫頭,枉我打小那般疼你,還是這樣沒心沒肺!”柳眉伸出指頭在阿珂額上一點,嘴上兇著,臉上卻都是嗔怪。

    她是不能生育的,心裏頭愛慕趙洪德,又怕耽誤他香火,是以趙洪德幾次三番要娶她進門,都被她拒絕。後來領養了阿珂,便將阿珂當做親生的骨肉一般疼愛。

    此刻細細打量著阿珂,見她臉兒白皙紅潤,二年不見卻是越發青春可人,一邊心裏頭悄悄歡喜,一邊將她拉了起來:“走,幹娘帶你去吃好的,看把你瘦成這樣!”

    阿珂被從後頭拽著,隻得匆忙間喝了一口餛飩湯,跟著她來到一家二層酒樓。

    那酒樓名叫富春,生意十分之好。小二應是對柳眉十分熟識,見二人進來,忙顛著腿兒遞過來兩隻暖手壺,將二人往樓上引去。

    阿珂往牆上的菜牌子上一瞄,咋了咋舌:“柳眉你這女人真有錢!隨便張羅一頓就是,花恁多冤枉錢做什麽?”

    “知道就好~!如今連宮裏頭的娘娘都時常定製我鋪裏的衣裳~,你既不肯學我的手藝,活該受窮。”柳眉最喜歡聽阿珂誇她有錢有本事,當下臀兒扭得越發**了,勾得樓下吃酒的男人們眼神兒一個個瞟上來。

    阿珂偷笑,嘴上卻故意激她:“那不盡然,我亦可隨了義父打家劫舍。”

    柳眉便吃醋道:“呸,你是老娘養大的,可不由那活土匪說了算……對了,一會兒見著了人,須得給老娘裝淑女!”

    正說著,已走到一張靠窗的紅木小桌前。桌上琳琅滿目,早已布好了豐盛的美食,有藍衣婦人坐在桌前等候,見二人到,便撂著帕子站起來迎接:“柳老板可算是來了,把老身盼得~~”一邊說一邊拿細長的眼睛在阿珂身上掃

    蕩,上上下下,容貌身高,胸圍腳長,不錯分毫。

    隻見她鬢間戴一朵大牡丹,嘴角長一顆碩大黑痣,卻原來是京城第一媒婆金阿花,據說在她手下沒有說不成的婚事。

    阿珂被盯得不爽,便斜眼去瞟柳眉。

    柳眉咳咳嗓子坐下來,隻是不理她——這丫頭多年隨著一群漢子生活,平日裏耍槍弄棒,全荊州都無人敢娶。如今到了自己的地盤,可由不得她胡鬧。

    那媒婆目測完了,心裏頭很是滿意,便伸出爪子來抓阿珂的小手:“喲,好生伶俐的姑娘~!柳老板這閨女將養得,竟比那步家的大小姐還要好看~”

    柳眉聞言,用帕子捂著嘴兒,笑得十分矜持:“我這幹女兒可不光是長得好看~她自小知書達禮,人又勤快,金嬤嬤您可得給她配一戶好人家呐~”

    嘖嘖,這女人,真是虛偽啊~

    阿珂看得目瞪口呆,到了此刻才知義父那句“柳姨知道你要來,早幾天就在為你張羅”是甚麽意思——這哪裏是張羅吃的,分明就是要逼她成家呐!

    她是不肯成家的,大仇還沒報、賤人還沒死呢。不過這些陳年舊事,她可從未對任何人言及。

    便將媒婆手背拍開,在靠椅上啪嗒坐下:“是呀是呀,本姑娘真真是知書達禮、博學多才呢!”抓過一把花生米就往嘴裏頭扔去,一扔一個準。

    氣得柳眉在桌下擰了她一把,疼得她嘶嘶抽冷氣:“臭丫頭,不體諒你阿爹一番苦心!”

    “是是……”那媒婆臉上現出尷尬,便從袖子中掏出小冊子寫起來。

    阿柯斜眼一瞥,瞥見那紙上寫道:柳家幹女趙珂,家有一鋪一鏢局,身段玲瓏,貌若天仙,金蓮五寸半,然言行魯……

    魯什麽?

    阿珂不識那個“莽”字,端起酒杯正要往嘴裏頭送,又瞥見那媒婆嘴角一抽一抽看過來,隻得問道:“看我做什麽?”

    乖乖,怎的越看越覺得像個女土匪……

    金阿花脊背發涼,暗歎京城裏又要多出來一隻老大難,便納著唿吸道:“姑……姑娘擇夫可有什麽要求……”

    “要求?簡單!姓周的不嫁,自視甚高的不嫁,當官的不嫁……哦,對了,納妾的話直接剁了他老二,非要他忠貞不渝,從一而終。”阿柯抿著酒,一本正經的說。

    “咳咳咳——”周遭吃飯的紛紛嗆住,一雙雙眼睛齊齊往角落一張單人桌上望去。

    京城裏周姓人家隻獨獨一戶,那周家大少爺全京城的女人都看不上,又正好是個武官出身。此刻正在樓裏吃著酒兒呢,這姑娘膽敢如此針鋒相對,莫非是不要命了麽?

    周少銘慣常來富春小酌,今次卻隻覺得心神不寧,腦海裏不時將不歸與阿珂的兩張小臉兒重重疊疊。因此從阿珂上樓時他便已經不由自主的在注意她,此刻聽她這樣無名無由的鄙薄自己,心裏頭不免輕屑又慍惱。

    “……刁蠻小女,不可理喻。”將筷子往桌上一頓,默默凝了一眼阿珂的背影,拿起頭盔下樓。

    金阿花隻覺得再不敢繼續與阿珂交道下去。那驍騎將軍可是她的大客戶呢!周家老太太應允了她,若是替他周家嫡長孫成就一樁姻緣,來日必親自捧上千倆銀子送她,哪裏能怠慢得起?

    當下急忙在小冊上補上“妒婦一枚”四個字,拾起一簍小冊,大腳丫子啪啪地趕緊往樓下奔去:“周將軍——,周將軍你且聽老身解釋則個——”

    阿珂正驚歎以她那般胖壯的身體如何行如風去無蹤,眼角一尾餘光便掃到周少銘大步將將的魁偉背影。

    周將軍?……京城裏姓周的人家看來還不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因正值年末,各家都在準備著過年的衣物,雲裳鋪子裏生意十分之好。阿柯飽餐一頓迴來,正看到不少婆子們圍在店裏頭撿料子、看款式,沸沸揚揚,好生熱鬧。

    柳眉一路甩著帕子不理阿珂,到了店門口卻立時勻出一臉和悅笑容,搖搖曳曳地迎上前去:“喲,蔡嬤嬤李嬤嬤碧姐兒,讓你們久等啦~~!黎姑還不快給眾位美人上茶~~”

    自古女人都愛美,多老了依然還是。眾人聽得十分受用,那其中的蔡嬤嬤便道:“瞧瞧,隻單老板娘這張巧嘴兒,便是再等你一下午也是值得了。”

    聲音略帶喑啞,聽起來怎的有些熟悉?

    阿柯抬頭一看,心裏頭便是一揪——那人是誰?周大夫人的貼身管事。從前為著不讓阿珂靠近他家大少爺,明裏暗裏不知道使過多少的絆兒,周老太那邊亦沒少編排告狀,便是化成了灰兒阿珂也能認得出來。

    她自是多少年不忘當年那不堪一幕的,然而亦沒想到這麽快就與他們周家打了照麵。內裏恨不能立刻報仇,麵上卻做著冷淡模樣。

    柳眉彈了阿珂一下,笑著自責道:

    “怪我怪我,原是一直在店裏頭等候眾位的,偏我這幹女兒不聽話,被她耗去了一上午寶貝時間。”

    眾人聞言便向阿珂看過來,隻見少女娉娉婷婷,一汪眸子宛若春水泛波,鼻梁秀挺,清透靈俏,端得是個美人胚子,不由嘖嘖讚歎。

    蔡嬤嬤因著大少爺不肯成婚,向來對京中女子多有研究,自是多看了阿珂一眼。

    阿珂便對她勾唇笑了一笑。

    那笑卻將將地讓蔡嬤嬤打了一個冷顫,心中覺得奇怪,然而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便轉了話題道:“倒也無甚著急,隻是天氣太冷,夫人們懶得出門,那過年的衣裳怕是要請柳老板親自去府裏量身則個~”

    柳眉正巴不得呢,進了府說不定又能狠狠敲上一筆,當下自是樂得順水推舟:“夫人們嬌貴,理當我親自上門才是。正巧府上少爺小姐們的衣裳已經做好,我讓小廝們一齊打包了送過去,順帶將那帳也給結了。”

    說著便讓黎姑去後院拿出幾套簇新的衣裳來。

    少爺小姐?

    阿珂心中疑惑,他們周家不是隻得了一個大孫子麽,怎的如今連小姐亦有了?

    ……

    忽又遙遙地想起曾經大樹下的對話,她靠近那少年傾城的容顏,問他:“周少銘,你將來會娶步阿嫵為妻嗎?”

    那少年凝著眉頭,說得很是鄭重。他說:“我將來定然隻娶我愛的女人。不論她身份貴賤,娶了她,我就對她好一輩子。”

    ……唉,阿珂阿珂你真是笨極了,如今十年既已過去,那人他早已二十有三,娶妻生子難道不是再正常不過嚒?隻是他那樣冷傲的人兒,到底什麽樣的女子才能入了他的眼,讓他甘心情願與她成婚生子?

    阿柯便咳咳嗓子將黎姑手上的衣物接了過來,數了數,兩件女孩兒的,五六歲年紀穿;兩件少爺們的,一個看起來不過八九歲,一個卻是大號的,肩寬四掌過半,應是他自己的。

    妹的,這樣算起來他十四歲就當了爹啊……周家果然無一例外的沒節操。

    “呀,怎麽獨獨少了大少奶奶的?”阿珂折著衣裳,眼角餘光悄悄往蔡嬤嬤臉上掃去。

    蔡嬤嬤的臉色就不大好看了。

    柳眉本來就在生氣阿珂嚇走了金媒婆,此刻哪裏還容得她再生事端,銀子就是命呐。當下指甲蓋兒在阿珂腰上掐了一把,齒縫裏磨出細小威脅:“天煞的禍害,擾了老娘的生意,拿你剝皮下鍋

    !”

    說完秒秒間又換出另一張嫵媚笑臉:“瞧瞧~,這孩子初來乍到,說話沒規沒距的,蔡嬤嬤您甭去理她。”

    阿珂被掐得魂魄險些都要離體,心裏頭卻越發不肯安分起來。她原就是個執拗的性子,越得不到迴複便越發想要知道那答案。被柳眉在後頭催促著,跌跌撞撞就上了周家的馬車。

    車輪子軲轆軲轆,亦如她此刻亂撞的心情……

    反正不是想見他,莫說家仇舊恨在中間橫著,隻單他沾染過別的女人這一點,她就在心裏將他抹幹除淨了。不過就是去尋個答案而已,終歸要麵對不是?——阿珂是這麽對自己解釋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胭脂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塵殤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塵殤並收藏胭脂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