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花開花謝,春去冬來,眨眼光陰已去十年。這是個奇冷的冬天,下了一整夜的鵝毛大雪,清早起來整個皇城便被一片皚皚銀白籠罩。都已經巳時過去,天邊還是灰沉沉的,不見一點兒迴暖的兆頭。

    驍騎大將軍周少銘從皇城內大步走出來,健朗的身影在寒白雪光的映襯下顯得尤其修長魁偉。他十三歲舉家遷至京城,等到大夫人一年後生下次子,十五歲上忽然棄文從武,自請去了邊塞參軍。經過八年的風刀磨礪,成年後的麵貌雖一如當初俊逸非凡,眉宇間卻比少年時更平添了幾許凜然威嚴,愈發顯得英氣逼人。可惜此刻眉頭卻鎖得緊緊,好似藏著諸多煩惱。

    盛元皇帝九歲登基,多年勤於朝政,又有太後、四王爺傾心輔佐,幾年光景下來,先帝早前遺留的爛攤子漸漸整頓複蘇。西南方亂黨雖依舊盤旋割據,然而經過多年耗損,士氣漸消,因又看到朝廷的複興,便逐漸分裂為以主和與主戰兩大派別,其中分別以天元會與天青門為主要代表。

    朝廷有心招安,遂派遣使者遞了黃卷,親自邀請各大派門主於東水鎮談判。天元會盟主早已有心棄甲歸田,故而第一時間派出二十一個堂會會主應邀前去。然而誰人知道,那二十一名堂主竟在途中悉數招難,一夜之間被人割去腦袋,懸掛於去往東水鎮的必經之路。因正逢天氣奇寒,等到其餘各大派別紛紛趕到時,那顆顆人頭早已結成白冰,輕輕一挑,眼珠子都能輕易翻滾下來。

    天元會從此一蹶不振,剩下的子弟亦迅速遁隱,從此蹤跡難尋。各路豪傑好容易終於對朝廷動心,聞此消息無不憤慨至極。此後便傳出原是朝廷方麵布下陷阱用來絞殺亂黨,一些原本還在觀望的幾處山寨紛紛死了心思,改而投靠僅存的第一大幫——天青門。

    天青門門主“簫無絕”雖從未在人前露麵,然而江湖傳言卻是個手段狠辣卻又善惡分明的俠義奇才。他本就是個主戰派,此番各路人馬投靠無異於給他平添羽翼,朝廷與江湖好容易才緩解的氣氛頓時又如火如荼起來。

    周少銘一路默默從皇城內走出,耳邊響起皇上暗中布下的任務,不由覺得肩上責任沉沉。

    出了宮門,深冬的寒氣越發萋萋穿透骨髓。宮外長廊深深,到得盡頭,一條大狗蹲在門前石獅旁發呆,他叫它一聲“大白”,那狗便叼過來一壺熱茶。他伸手接過,就勢飲下半壺,舉止間自有一番道不出的率性淩然。

    有男仆穿著夾層的厚棉襖站在馬車旁跺腳,見他

    來,忙嗬著氣道:“大少爺,今日步家夫人與大小姐前來寒暄,老太太譴奴才來喚你快些迴家。”

    想到那對巴巴的要與他結親的母女,周少銘本能的皺了眉頭。

    周家老祖母著急抱孫子,三番五次去求了太後,明麵上將他調迴京城,掌管皇城內四大禁衛軍營,實則卻是軟硬兼施,逼他娶妻生子。迴來這一二年,早已逼他不知相看過多少姑娘,尤以步家母女最為頻繁。

    “你且先迴去,就說我要去城外巡視,讓他們莫要等我。”周少銘戴上頭盔,遮去半張僵冷的俊顏,又從車上取過長劍,衝大白招了招手。

    大白會意,屁顛顛搖著尾巴跟過來。

    那狗洞裏忽然又鑽出兩隻毛絨絨的小犬兒,一隻全白,一隻黑白相見。周家二少爺周少鍾管它們叫“二白”與“阿花”,是大白最後一胎生下的雙生兒。周少銘本不悅這名字,然而他弟弟喜歡,便也隨了他去。

    ————————

    城門口排著長隊兒,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江北鬧了災,到了冬天許多難民困在城外無衣無食,周少銘便從營中撥了糧食,煮成粥兒在城門口分發。此刻正是分粥之時,男女老少裹著肮髒破舊的被褥衣物,紛紛拿著空碗在等待接濟。

    一輛灰布馬車從城外蹬蹬駛來,守門士兵忙上前盤查:“站住!從哪兒來的?進城找哪戶人家?”

    聲音嚴厲,一邊說一邊用刀柄去挑車尾的幾筐行李。

    “迂——”馬夫扯住韁繩,少頃車內便傳來少年清脆的嗓音:“我們老爺在京城開鏢局的,公子進城與他一同過年,還請官爺行個方便。”說著幾枚碎銀便落於士兵手心。

    那士兵的聲音便不似先前嚴厲了,正待要從那綿白小手裏攬過碎銀,一聲輕咳從身後傳來。他一迴頭,看到驍騎大將軍正一身戎裝,牽著狗兒立在身後,慌得趕緊後退二步:“放肆,軍中有紀,不得行賄!請你家公子下來檢查!”

    車廂內二人便默默對視了一眼,然後一柄鑲著翡翠的短笛撩開簾子,探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清秀臉龐——穿一襲團紋的白狐狸毛修身冬袍,尖俏瓜子臉兒,膚白唇紅,端的是個俊美少年兒郎。

    “都是些送與老人家喝的花釀,官爺們要是不嫌棄隻管拿去就是。”打了個淺揖,眉眼彎彎,不語自先含笑。一襲寒風掠過,將他煙青色披風吹得向後清揚,那一番瀟灑姿態,勾得周遭人等連粥兒都忘了要打。

    “下來。”士兵看得發愣,然而見一旁驍騎將軍眉宇間好生嚴肅,遂絲毫不敢怠慢,撂開簾子預備上馬。

    那俊美公子掃了周少銘一眼,視線微微一頓,從車內一躍跳下。姿勢矯健,明明未笑,雙眸裏也似藏著俏皮。

    “小心盤查,出了漏子尋你過問!”周少銘莫名有些恍惚,將水壺遞還大白,大步穿門而出。大白卻不走,隻是拽著他的褲腳往那公子身旁拖去,口中“嗷嗚”低吠不停。

    周少銘好生懊惱,這狗年紀恁老,依然還是這般好色又沒骨氣。

    正拖拽著,又一輛馬車從城內蹬蹬衝出,鎏金的頂兒、紅木的車棚,豪華又闊氣。那車廂搖搖晃晃,速度行得飛快,有三歲小兒端著半碟子小粥搖搖晃晃正行到路中央,嚇得腿兒一軟,大哭起來。

    “我的兒——”眼看就要被大馬軋上,一旁他的母親驚叫一聲,昏厥過去。

    大馬舞蹄,千鈞一發。

    兩道身影忽騰空而起,一青一墨將那瘋馬同時往邊遭一打,拽住孩子的身體就要飛身離開。

    然而他一個在左,他一個在右,兩廂裏同時一拽,孩子卻該往哪邊去才好?

    兩人在空中頓住,雙眸緊緊盯著對方。周少銘等著那公子鬆手,怎知那公子原是個不妥協的性子,見力道拽不過眼前的英武將軍,忽對他輕輕勾了唇兒、拋來媚眼一個:“喂,難得本公子做迴好人,承讓了!”

    周少銘隻覺得那媚眼清靈惑人,正惱他男生女相,整個兒便被他一股力道拽去。

    那公子哪裏想到周少銘亦巴巴隨了他過來,力道來不及收迴,隻聽“撲通”一聲,三人齊齊摔倒在空曠的雪地之上。

    奪命於秒秒之間,周圍傳來叫好聲,眾人紛紛拍手鼓掌。

    “娘——”孩子迅速從縫隙中跑出,顛顛地往婦人懷中奔去。

    該死。

    周少銘隻覺得雙臂被震得一麻,身子往下一栽,那公子便被他沉沉軋於魁梧身軀之下……隔著銀盔,大眼瞪著小眼,那少年公子痛得咬唇,清俏臉龐好似頓時染了胭脂。

    這一副嬌羞模樣哪裏似個男子?

    看得他的大腦忽然一片空白,竟想起少年時楊梅樹下那久遠的悸動情思——“完蛋了,周少銘,我們剛剛行了夫妻之事……”

    那個一聲招唿也未留下便遠走的頑劣小和尚,一邊羞赧不敢看他,一邊眉眼裏卻悄悄藏

    著歡喜。他比他年長,心中自責,怕時間愈久,愈沉迷難以自拔,便強忍著冷落雙方。

    哪兒想,那頑童卻留下一紙歪歪扭扭的辭函不告而別,說甚麽:“周少銘,等我長大了,興許你就不討厭我了。”真是個笨蛋,他幾時說過討厭他了?那樣的亂世,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七歲頑童,多艱難才能活到長大?

    “不歸?”周少銘凝著阿柯微微顫動的睫毛,大手撫上她發梢,毫無意識地輕啟出聲。

    混蛋,吃本小姐的豆腐!

    阿柯正兀自用著勁兒,哪裏聽到這聲弱不可聞的輕喚。眼前這勞什子的什麽將軍,看似清瘦實則硬朗有力,那戎裝壓在她胸前鈍痛一片,然而他卻還不知起身,竟還這樣呆滯滯地盯著她看?……該死,花癡斷袖什麽的最討厭了!

    “啪——”阿柯拍去胸前大手,十分不客氣地在周少銘頭盔上賞下一掌:“淫賊!”

    脆生生的。

    然而大力之下,那撫在男子掌心的發髻卻散亂開來,一縷墨發在腦後如瀑布一般悄悄垂下,發梢徐徐蜿蜒,竟然長及腰際。

    “嘶,是個女人——”眾人才在叫好,聞言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驍騎大將軍少年時通讀兵書,文武全才,戰場多年幾無敗戰,二十出頭便已成了大陳國赫赫威名的一方猛將;又生得一副傾城俊顏,讓京城裏的碧玉閨秀無不春心蕩漾。然而卻遲遲不肯成家,亦從不屑親近男女之色……竟然說他是淫賊,這姑娘莫非不要命了麽?

    阿柯自是不知眾人在想什麽,一個鯉魚飛身便立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不屑道:“本公子雖容貌生得端正,然而卻並非與將軍同好之人……將軍若喜歡男人的話,聽說蓮花巷子不錯!”

    那蓮花巷子裏頭全是葷官兒,這姑娘屢屢挑釁,果真不要命了……圍觀的百姓瞅著周少銘越發肅冷的俊顏,趕緊各個低頭散去。

    阿柯對著眾人拱手:“承讓承讓。”

    擅長狡辯,又喜倒打一耙,卻偏偏是個女兒之身……不是他。

    周少銘恍然從記憶中迴神,凝眉瞅著阿柯,隻覺得一身匪氣不招人喜歡,眉宇間頓生冷然。

    他從來作風克己嚴肅,幾時被人用這樣詞兒形容?此刻語氣好生淩冽:“若無能力救人,日後便不要輕易逞強!”

    瞅著阿柯又要反駁,不知道為何,又想起昔日那個從來不肯認錯的頑劣小僧。大白在她不告而別的當夜,曾

    叼著一口染血的紅繩從外頭迴來,他當夜便命人出門尋找,然而多年來一直音信全無,全然不知她是生是死。此刻看著阿柯,心中糾結與惆悵頓生。甩了袖子,亦沒了巡城的心思,大步往城內走去。

    背影冷清清的,冷傲極了。阿柯揉著肩膀,一瞬間亦覺得那頭盔裏透出的眼神似曾相識……然而應該不是他,那個不通風情的儒雅少年,他的皮膚比這白,也不喜歡舞刀弄槍,怎麽可能是眼前這個武將?

    最好不要讓自己遇見他。

    “真是個怪人。”阿柯說。

    “小姐可是喜歡他?那我迴去告訴老爺!”一旁的丫頭嘻嘻笑道。

    “胡說,本小姐才不要嫁給斷袖!”阿柯兇她一眼,一個頓步躍上馬車。

    “駕——”車夫拉韁趕馬,一場風波眨眼平息。不一會兒便到得城西的長風鏢局。因正是晌午時刻,來來往往的裝貨卸貨之人,門前好生是個熱鬧。

    阿柯扶著車轅跳下馬車,那門前便奔出來一個五十餘歲的健壯漢子,著一身寬鬆白衣黑褲,手上拿著酒葫蘆兒,談笑間嗓音渾亮爽朗,乃是鏢局總頭趙洪德。

    阿柯便大步奔上前去,皺著眉頭做慍惱模樣:“還說戒了!阿爹,你又出去買酒喝!”

    “誰說的?老遠聞見酒香,知是我閨女來了,這不,拿著空酒葫蘆預備裝酒呢哈哈哈!”被看穿的趙洪德麵上現出少許尷尬,趕緊伸出長臂將她輕輕一攬。

    眼睛卻早已被那車後的幾甕花釀將將勾了魂去。

    知義父一向嗜酒如命,阿柯便命手下將那壇壇酒甕往後院搬去。夥計們自來歡喜大小姐,紛紛上前來幫忙。

    ……

    後院暗房裏,七八甕老酒倒出來,加起來卻不過剛好夠滿一隻酒葫蘆。阿柯命人將那隔層掏空,每隻酒壇內便各個掏出來三個灰色的小瓷壇。一共三七二十一個,正是那被害的二十一名堂主骨灰。

    作者有話要說:~~於是soy君,其實阿柯目前的身份已經和山賊差不多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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