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老太太向老方丈討要阿珂。

    阿珂蹲在百年老樹下,看到禪房裏周老太太一臉的慈眉善目,時而還衝她投來笑臉。那笑容好生和藹,看得久了,她就有些恍惚,想起晌午聽到的那個故事。

    那個故事裏也有個老太太,那老太太姓步,用煙鬥將自己的小孫女燙傷,還將小孫女的娘親抓到黑乎乎的旮旯房裏燒死,然後那個女人就變成了一根不詳的胭脂骨。

    這故事好生可怕。如果真的和自己有關,阿珂希望故事裏的壞人都能得到壞報。

    等到婆子扶著老太太出去時,阿珂都已經快要瞌睡了。老方丈把她喚進禪房,瞅著她那搖搖晃晃的樣子,白胡子便左右抖了抖。

    恨鐵不成鋼。

    “我不願意去周家。”阿珂擦掉手上的草汁兒,跺了跺腳上的泥土。

    “彌彌麽麽佛……”老方丈半眯著眼睛,嘴裏叨叨著,手中的木魚敲個不停。

    阿珂卻知道他其實是在嚼花生米,便從兜裏掏出一隻雞蛋大的小瓷瓶:“我下山了,你就喝不到我釀的花酒。”

    瓶蓋兒打開,頓時一股醉香四溢。

    “咳。”老方丈的眼睛迅速睜開來一條細縫,咳了咳嗓子幽幽道:“你一身戾氣太重,心中本就無佛,下山乃是早晚。”說著將那小灰瓶兒撈過,一口悶到了底。

    味道是極好的,可惜這頑童又懶又饞,每次釀的還不夠他打牙祭。

    喝完了又繼續敲起木魚,嘴裏頭念念叨叨。

    阿珂就急了,將瓶子搶過來:“胡說,我明明心中有佛!我每天夜裏都夢見佛祖!”

    老方丈嘴角抽了抽,眯眼瞥向阿珂:“善哉善哉,小小年紀不可打誑語。我問你,這個月你吃了幾隻雞,掏了幾次鳥蛋,又烤過幾條魚?……你連殺生都不眨眼睛,怕是夢裏頭那佛祖都在陪你吃酒啃骨,又如何說是心中有佛?”

    早知道不那麽快給他酒喝。

    阿珂心中後悔,怎奈何被抓了把柄,一時答不上來,隻得問道:“那山下……是個什麽樣子?我去逛一遭立刻就迴來可好?”

    終歸還是好奇不是?

    老方丈難得正經歎了口氣:“塵世繁花錦簇卻又藏汙納垢,是好是壞,且看個人造化。你既心中從未有佛,生就一身紅塵骨,去了自然就不會迴來。我師兄當年給你起名不歸,原也是這個意思……去吧,哪裏來的就往哪裏去。這天下將亂

    ,你去了他們家,興許還能混個活命。”說完了便正經打禪而坐,再不理人。

    阿珂聽不太懂那話中的意思,然而心中卻莫名沮喪起來,她不肯讓自己看清心思,然而方丈卻一眼將她看穿。知道此番是必然要下山去的,想了想便往西院走去。

    寺廟西邊是個僻靜的**小院,人還未到,便已聽到裏頭依依呀呀的婉轉唱腔,少年的嗓音綿長細膩,兼雜著女兒柔美與男兒的率性。然後便是成年男子低沉的訓斥:“這唱戲,須得忘記原來身份,你若不將那戲裏的當做自己,如何唱出真情致?再來一遍,唱到會了為止!”

    聲音好生嚴厲,夾雜著打板子的輕響,還有男孩倔強的反駁。

    那是唱戲師傅李韓蕭的住所。阿珂知道,李燕何又在挨打了,他師傅從不罵人,然而打起手心來,力道卻不比廚房裏的大和尚來得輕。

    若在往常,阿珂定然又要爬上牆頭衝李燕何幸災樂禍,不過這會兒阿珂卻沒有那個心思。

    阿珂走到院門外,敲了敲門:“李燕何,李燕何!”

    門內頓時沒了聲音。

    阿珂又到:“李燕何,你開門,我不找你算賬。”

    少頃,門開了。

    卻隻有師傅一個人站在門邊,三十多歲的年紀,眉目沉寂俊朗,一襲寬鬆藍裳幹淨而整潔,是個有涵養的藝人。

    阿珂往裏邊探了探頭:“李燕何呢?”

    李韓蕭對自己徒弟態度很嚴格,對阿珂卻是十分和氣,溫和一笑道:“是不歸來了。聽說你要去周家,可是要來告別?燕何,燕何,還不快出來。”

    叫了半天沒人應,李燕何躲著就是不肯露麵。

    阿珂看到角落的花圃旁露出一片衣角,便叉著腰大步走過去,一把將李燕何揪了出來:“幹嘛躲起來?”

    “哼,小人。”李燕何被拽得踉踉蹌蹌,臉上表情別扭,嘴上卻兇惡著。

    阿珂說:“我要走了,你踢了我的水,這次我先饒了你。後山養著一群小兔子,你得替我看著,若是被你偷吃一隻,等一個月後迴來,我再一起找你算賬!”

    李燕何嘴角蠕了蠕,心裏頭舍不得,然而一想到樹林裏看到的場景,又氣得扭頭恨恨道:“見異思遷水性楊花……你若是一個月不迴來,我全部給你吃光光!”

    他們是四歲的時候認識的。李韓蕭常年走南闖北,後來落腳到這裏,帶著個白淨秀氣的小徒

    弟,一見到阿珂就互相看不對眼,見到了就掐架,見不到了又想念。這會兒知道要分別,心裏頭怪怪的,嘴裏頭的話卻還是不肯軟下來。

    “我一定迴來!”阿珂摸了摸身上,本來想送點兒什麽,然而她實在窮的可以,除了脖子上那半截胭脂玉,沒有什麽可以送給他。可是那胭脂玉她舍不得呀,便撓著頭道:“等我迴來了給你帶好吃的。”

    話還沒說完,一隻繡著虎紋的錦囊卻甩進了懷裏。李燕何一襲水袖青衫拂過,隻留了一句硬邦邦的恐嚇給她:“小不歸,弄丟了我要你好看——”

    __________________

    傍晚的時候,周、步兩家便浩浩蕩蕩的下山了。

    大悲寺院門大開,婆子牽著阿珂的手走在人群後麵。阿珂換了身新衣裳,小臉兒也洗得又白又淨,看起來越發玲瓏清透。步子一挪一挪,走得慢吞吞,迴頭看到李燕何站在樹影下,手裏抱著一隻懷孕的母兔子。阿珂知道那是李燕何在威脅她,便將兩手合成喇叭狀,對著他喊道:“喂,一個月我就迴來——”

    李燕何這才抱著兔子轉身跑掉了,背影冷清清的,一如他戲中的人物。阿珂心裏沒來由有些酸酸的。

    男客們早就在院門外等候,阮秀雲與何婉娟隨著周老太太左右走出來,跟在一側的步阿嫵小臉上便堆起嬌俏笑容,衝前方跑了過去。

    “阿爹。”

    阿珂尚且神遊著,猛然聽到這一聲甜膩膩的輕喚,心中便是一跳。抬頭向步阿嫵看去,看到她紮進一個三十左右歲的男人懷裏,那男人不高不矮,生得端正儒雅,一襲圓領長袍,腰束玉帶,眉眼之間煙波流轉,端得是一副翩翩多情相貌。

    應是對阿嫵極為疼愛的,愛寵地摸了摸她的發梢兒,暖聲道:“慢著點,小心摔跤。”又問:“你娘親呢,怎的才來了一天就將衣服弄髒成這樣?”

    阮秀雲眉眼間些許凝滯,推了推何婉娟的胳膊:“喲,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才分開一天就這樣惦念。”

    何婉娟臉頰微紅,就勢走到男人身邊:“我們長清哪裏是掛念我,他隻掛念他的寶貝女兒。”

    眾人笑起來:“你們家阿嫵聰明漂亮,小小年紀知書達理,不怪步老爺這般疼愛。”

    被讚美包圍的阿嫵臉上盡是被寵溺的幸福。然而迴頭掃了一眼,卻見阿珂呆滯滯的也在看他們一家,那副白皙素淨的小臉她看了總是莫名的不舒服,便指著阿珂脆生生

    道:“阿爹,是他,是那個小和尚潑髒我裙子的。”

    阿珂尚不及收迴眼神,便看到那男人的視線移到了自己身上。他的眼神總是藏著流光,看著人的時候,即便不說話也似溫柔無比,這樣的男人最是懂得收服女人心腸。阿珂又想起那個早逝的妾室,這一刻,不知道為什麽竟生出無名的緊張。

    心裏頭噗噗跳,趕緊撇過頭去不敢看,然而那男人卻隻是與她再平常不過的對視了一眼,便將眼神移開。

    阿珂又覺得自己蠢極了。人家才不看你。

    眼角餘光瞥見步長清將阿嫵抱上小轎,輕輕刮了刮她的小俏鼻:“傻孩子,你一個堂堂世家大小姐,如何去與一個布衣小僧計較?”

    那聲音也似藏著流光,溫和悅耳,然而聽在阿珂耳裏,卻隻覺得冷冰冰。

    眼看步家人愛意濃濃,周老太太不由道:“看看人家,小家庭和和美美的,你們都該學學榜樣。”

    阮秀雲心中滋味道不明,便替丈夫開脫:“文淵也是太忙了,少有在家。”

    “父親來信說今日迴來,母親莫要次次怪罪父親頭上。”周少銘拂開衣擺,抬腿跨上一支敞篷竹轎。

    少年還未長開,俊逸五官如同精雕細鑿,美似美極,卻又清冷。心中對母親又恨又惱,然而嘴裏說著狠話,見母親眉目斂下,那本要再說的狠話卻又說不出口。鳳眸冷冷掃向阿珂,自彈開扇子搖起風來。

    阿珂不知何意,身邊婆子便吩咐道:“大少爺仁慈,叫你坐轎下山。我們少爺喜歡清靜,你切記得莫要吵他。”

    阿珂點點頭,扶著轎沿上去。

    小手兒一不小心碰到周少銘的膝蓋,那少年冷眉掃來。

    “我不是故意……”阿珂尚來不及找詞兒解釋,人卻已經被他拉到了身邊。

    “連轎子也沒有乘過……坐好了,再調皮小心掉在半路。”

    氣息如蘭近在耳畔,一邊訓她,一邊卻將她小手抓緊,實在是個矛盾的家夥。

    阿珂的臉又泛了紅。

    “……”周少銘抬頭瞥了一眼,知道這小屁孩暫時還改不了那女兒之相,幹脆從懷中掏出一冊話本看起,再懶得理她。

    “起咯——”腳夫們齊聲吆喝,抬抬轎子相繼搖曳起來。

    山道嫋嫋蜿蜒,鳥兒在林間啾啾鳴唱,阿珂心裏頭空空的,見周少銘看得認真,不敢打擾,久了便長長打了個哈欠,倚在他

    肩頭睡過去。

    那轎子抬到山下又換做馬車,車輪子軲轆軲轆,等到過了一座木拱橋,外頭便逐漸人聲鼎沸起來。

    “天煞的,走路不長眼睛!踩死了老娘生蛋的雞,老娘要你家老母豬抵命!”

    “咯咯咯——”

    一聲婆子粗噶吆喝,伴隨著雞鴨的嘈雜聲響,阿珂身子一抖,猛的醒了過來。看到自己不知何時竟坐進了馬車,那車廂青篷軟座,十足高檔,她睡意初醒,不知身在何處,迷糊間趕緊撂開簾布細看。

    這一看不要緊,那外頭的是什麽呢?

    賣首飾的攤前盈盈粉粉,做吃食的鍋裏肉香四溢,雜耍的爺們飛簷走石,看熱鬧的熙熙攘攘,密密茬茬,哪裏都是人,哪裏都是聲音。阿珂看得眼花繚亂,尚不及探出腦袋,一塊油漬兮兮的粗布便從耳畔危險擦過,那早先被罵的漢子將一把殺豬刀往案上定住,一雙油膩大手往那養雞婦人的大乳上一握:“你這騷婆娘,自家的雞看不住倒想訛詐我的銀子!莫說母豬,就是把大爺我抵給你你可敢要嗎?”

    “德性,老娘這副身板,也是你能吃得起?”那婆子嘴上不屑,手卻往男人某處探去,少頃嘴角勾起蕩漾笑容:“喲,倒是有些真本事~~等你先買了城西那座宅子,老娘我巴巴的等你來娶!”

    “喲嗬~~”眾商販們紛紛曖昧笑起,一時殺雞宰羊、燉肉舀湯,好不烏煙瘴氣。

    阿珂隻覺得肮髒,正要皺眉合起簾子,卻忽一群紅衣綠裙又從眼前掠過。二八女子,如花嬌豔,走過之處,鼻翼間全都是一股道不出來的脂粉濃香。阿珂眯起眼睛細看,見那群妖妖嬌嬌的女人們,你搡著她,她推著你,衣裳半露,香帕輕勾,嘻嘻談笑間仿佛周遭的空氣都被她染成了紅粉之色。

    那顏色迷花人眼眸,阿珂的耳畔便浮起老方丈的幽幽歎息——“塵世繁花錦簇卻又藏汙納垢,你既心中無佛,生就一身紅塵骨,去了自然就不會迴來。”

    她便知道自己終於下了山,入了俗塵。

    作者有話要說:。。。嘎。。。。有人冒頭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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