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世間廟宇,有兩個時間段香火最旺,一是盛世,二是世道將亂之時。今次要說的故事乃是那後者。

    大陳立國近二百年,輪到先帝這一代,由於多年荒淫無度,四十不到就一命嗚唿。太後與群臣雖極力推舉四王爺司馬恆即位,奈何四王爺萬般推卻,隻一心輔佐先帝不滿十歲的獨苗小皇子為尊。此舉倒是博得了不少忠義名聲,然而南隅各州卻災民四起,趁勢鬧起了亂黨。

    說來南隅這些年一直旱澇不斷,然而朝廷的苛捐雜稅卻絲毫不減,百姓早已怨聲載道,如今看竟是這樣一個八九歲的小毛孩兒繼位,積怨被有心者利用,那叛亂自是一促即發、一唿百應。

    眼看著亂黨之勢就要燒及山南州,大凡有點能力的人家都在打算著舉家遷移;個別豪門大戶因著家產人口眾多,不能脫身就走,便隻能寄福於廟宇神仙,祈盼上天將那亂黨緩緩時日,好保全一家老小平安離開。

    是以,即便是高高位於鬆崖之上的大悲寺今日亦難得的熱鬧非凡,滿目的竹抬軟轎、胭脂水粉,將偌大一個靜謐古寺渲染得如同凡塵戲院。老僧們還好,那年幼的小和尚卻是被一眾的公子、美人看得眼花繚亂,頻頻將僧經念錯,幸得四周嘈嘈雜雜,不然少不得又被師傅一頓責打。

    便有好奇者上前悄悄打問,原是州上兩個大戶——周家與步家相邀前來祈福。卻說這周家乃是幾輩子的皇商,生意遍布全國,在當地十足的名門望戶;而步家過世的老太爺早些年亦是京城裏的一品大員,雖告老還鄉,終究他幾代官宦書香,輕易可不敢得罪。因此老方丈天不亮便命人將長階清掃、院門大開,等到日頭初上,那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便在傭人婆子的簇擁下,浩浩蕩蕩上得山來。姹紫嫣紅、步搖釵環的,好生是個熱鬧。

    眼看著將近晌午,年輕乖巧的丫鬟伺候著夫人小姐們去佛堂裏聽經,粗劣的使喚婆子們便坐在樹下閑聊家常。自古宅門間的隱晦秘聞最是不缺,兩廂裏一碰撞,便互相套起了對方府上的八卦來。

    阿珂正抱著腦袋躲在腰粗的樹杆上打盹,便聽一個肥胖的中年婆子歎道:“嘖嘖,貴府老太太去得早,那規矩就是少,看看你們家步夫人那一身打扮,真是說不出的好看。我們周府老太太古板了些,便是當家的大夫人節日裏也不敢穿成這般鮮亮。”

    “是極,我們步夫人當初在京城亦是有名的美人胚子呐。”步家的婆子們得意附和道。

    阿珂好奇心起,便與眾人一道順著方向看去,隻見

    不遠處的長廊上一襲嫋嫋紅裙飄過,不到三十的年紀,豐臀纖腰、一搖一曳,那盈盈姿態便是女人看了亦被她撩動心魂。不由心生喟歎——有朝一日若能學得這般勾人風韻,看哪個家夥再用打量乞丐的眼神看自己?

    想到方才倒泔水時撞到的那個傲氣美少年,還有他眼中盛滿的赤果果輕視,阿珂忍不住又開始咬牙切齒……當然,還有一絲她不肯承認的蕩漾。那秀致的嘴角便很沒骨氣地漏下一顆清水。

    不巧正滴到樹下一個阿姆的額頭,阿姆將它拂袖一擦,鼻尖嗅了嗅,凝眉歎道:“我覺得不然,我們周府規矩再古板,也終究不及你們步府‘不許納妾’這一條。聽說你們過世的步老太爺,還有現今的步老爺都隻娶了一房夫人,在如今這樣的世風下,實在是難得。”

    “呃……”先前的婆子聞言,便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來。

    眾人曉得終於繞進正題,隻眼巴巴地瞅著她看。

    那婆子暗自生出得意,見關子賣得差不多了,方才壓低聲音道:“你們那是不曉得,先前咱老太爺還在京城當官時,步老爺原是納過一房妾室的。那女人原是京城當紅的旦角兒,比咱步夫人可不知要美豔多少,就是冷冷淡淡的不怎麽討人喜歡。聽說被老爺從戲院買迴來時肚子裏已經懷上了,把咱們老太太氣得幾日都吃不下飯。老爺因著孝敬,就也極少過去看她。

    直等到步夫人生了如今的大小姐,那妾亦快要生產時,老太太的態度方才緩和了些。怪隻怪她自己不長進,末了竟也生出個不帶把的,月子裏又趁老爺外放做官,與一戲子淫歡,被人衣衫不整的堵在床上。老夫人本就不喜悅她,哪裏還肯輕饒?當即撚進黑旮房裏關起來。那淫婦也是倒黴,末了竟被一場大火堪堪燒死在裏頭,這一鬧老爺再沒了納妾的心思。”

    “嘖嘖——”眾人想不到還有這一出,紛紛發出唏噓感歎。

    那婆子話匣子一開,哪裏還能收將得住,吞了口水又道:“你們怕是不曉得我們老太爺為何放著官位不做,巴巴的跑來咱山南州養老?這裏頭可還有一出不能說道的事兒呢。我這會兒同你們說了,你們轉身可須得給我立刻忘記。”

    “那是自然的,自然的。”眾婆子紛紛點頭。

    她便又做一副神兮兮的模樣道:“早先便有傳說,有冤死的女人怨氣未了,骨骼在火中炙烤不化,漸漸凝成一根玲瓏胭脂玉。那玉染了怨氣不化,若非是她至親血脈,但凡它伴著了誰,誰就不得好死。從前我還不信

    ,後來經了步家那一場大火,倒是不得不信了……那妾室雖被人捉奸在床,又被架進黑房,一路倒不見她喊冤,隻等到大火燒了一夜滅去,家奴卻在地上看到一條這麽長的細長白玉兒,玉身綴著紅豔豔的血芯子,鬼氣陰森森的,把那奴才嚇得當場便暈了過去……”

    婆子說著,見眾人表情驚惶,便又伸出食指比了比長短,好形容得更貼切些:“大概這麽長、這麽細,那血芯子附在玉表麵,妖氣鬼氣的,滲得慌。沒有人敢進去撿出來。老太太嘴上不說,暗裏卻悄悄命人去廟裏請師傅。隻那半日的功夫,玉就連同妾室生下的女兒不見了。接下來,府裏頭時常夜裏鬧騰,老太太莫名其妙恍惚起來,半年不到就沒了;老太爺也大病了一場,步夫人除卻大小姐,這些年亦再生不出一子半女……等到步老家外放迴來,老太爺便告老辭官迴了山南州……”

    “嘶——”眾人本以為是什麽香閨秘史,哪兒想卻是這般陰深可怖?不由將斑駁清寂的古寺四周打量,見落葉幽風、悉悉索索,漸漸不約而同攏在一處。

    樹上阿珂卻聽得津津有味,因聽見形容那玲瓏胭脂玉兒,便將胸口掛著的一截白玉掏出來比對。短是比它短了半截兒,然而那顏色形狀倒是一模一樣,血芯子亦紅豔豔的奪目刺眼,怎的自己帶了六七年依然還活得生龍活虎?……這長舌的老嬤嬤,淨編故事嚇人。

    一邊這樣想,一邊心口卻又莫名有些怦怦跳。

    她是前任老方丈在外頭化緣時撿到的,從來不知自己的身世,也沒有去過問,隻知道當時寺裏眾人都排斥她,唯獨老方丈堅持要將她收養;後來老方丈早早圓寂,眾人便怪她歹命,將她譴去柴房做最苦力的差事。此刻聽婆子這樣一說,又忽然有些憧憬,也不知自己這塊玉上到底藏著哪個女人的悲戚故事。

    那婆子自己說著也害怕了,便草草一句結束:“那時你們周大夫人正好在我們府上探望,也知道這事的,聽說迴去後也大病了一場……唉,倒難為了周夫人。”

    周家的婆子正巴不得轉移話題呢,當下便順著話鋒道:“嘖,你還別說,這位怕是更了不得呢,你別看她這會兒穿得樸素規矩,其實……”

    是在說他的母親。

    阿珂心尖兒一動,眼前又浮現出晨間倒泔水時,那個被她撞了一身贓物的絕色少年,他麵帶怒容然而又刻意隱忍,明明對她輕看,卻又持著端端涵養……那是她除了一群和尚外,見到的第一個正常男人了。她想,能生出這樣如謫仙般的兒子,

    這個女人定然不一般吧?忙翻了個身將腦袋貼在樹杆上。

    然而樹下交頭接耳,什麽都聽不見。

    故事便生生斷在了半截處,好生是個掃興。

    隻她這一低頭,卻正好看到拐角那間廢棄的佛堂裏,一抹素淨藍裙正悄悄往牆後隱藏。那副端莊雍容,不是周大夫人還能是誰?

    她是對她極敏感的,隻覺得她高高不可觸及。阿珂想,到底他的母親有什麽了不得的事不能讓人知道呢?……真是神秘極了。

    心中好奇,便撩開樹葉杈子細看。她的位置高,隻稍一眯眼,便看到周大夫人小心翼翼繞進到那間廢棄的屋門之外,屏住唿吸輕扣房門,然而指頭兒還不及觸上門板,那門內忽伸出一隻大手,有半裸著身體的男人從裏頭閃身而出,在她豐臀上重重一掐,整個兒將她卷進屋去。

    “唔——”阿珂嚇得險些驚叫,雙手捂住嘴巴,刺溜一聲便從樹上掉了下來。

    “媽呀,真鬧鬼啦——!!”嚇得一群婆子大叫散開,以為當真碰著那冤死鬼的戾氣。然而待抬頭一看,卻見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光頭小和尚,古靈精怪的,又氣得掄起鞋板大罵:“個小禿驢,嚇死你姥姥!”

    “嘻——”阿珂才懶得搭理,對著眾人扮了個鬼臉,用手捂住腦袋一溜煙兒往周夫人那邊跑去。

    身後落下數雙大腳繡鞋,眾人繼續道那宅門裏的風流事。

    作者有話要說:矮油~~端午節忍不住還是把坑開了,求包養求收藏哦親,我會好好更新滴,麽麽噠記得吃粽子哦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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