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尹長卿,是旬州尹家的嫡長子。

    記憶中,我的父親是個待人待己都十分嚴苛的人,自小到大,就連我這個做兒子的,都甚少見過他的笑容。而我的母親,雖是個有著柔和淺笑的溫潤女子,卻時常的,更加讓我覺得遠在天際,不可觸得。

    “長卿,你是尹家的嫡長子……”

    每每我去給母親請安,對話的開頭總是如這般萬年不變。那時尚且年少的我,隻得繃直了身子,端坐在雕花檀木椅上,強迫著自己,低頭努力聆聽母親的訓話。

    一點點長大之後,我開始加倍努力的讀書。

    琴、棋、書、畫,凡是可以學的,我都下了多於旁人十倍、百倍的功夫去學習。周圍人都說,尹家的嫡長子,是個天賜的神童,然而隻有我自己知道,這“神童”二字背後一筆帶過的,是我無數個懸梁刺股的不眠之夜。

    其實,我那時想要的,單純隻是雙親的認同和關注罷了。

    “你是尹家的嫡長子,這點程度的事情都做不好,那還不讓外人笑掉大牙了。”

    可是,不管我怎麽努力,父親永遠都隻會輕飄飄的拋給我這麽一句話,而母親溫柔的眸子裏,亦依舊清清淡淡,無波無痕。

    母親總是把自己關在一間佛堂裏,每日誦經念佛,極少的,才會出來走走。我若想見母親,也隻有每天清晨請安時這一次機會。好在佛堂後頭連著一間儲物的耳房,耳房壁上有個小小的矮窗以作通風之用,我便可以從這矮窗爬進佛堂,躲在不遠處偷偷看著母親。

    在發現了這條便利的捷徑之後,我天天都會溜進佛堂,藏在一方破舊的屏風之後,放縱著自己、陪在母親身側。有時待上半個時辰,有時,孤單了,待上兩三個時辰還舍不得走。

    有一日,父親罕見的來了佛堂,隨後,我那相敬如賓的父母,竟是爭吵了起來。爭吵中,我才知道,原來,母親的心根本就不在這尹家,她,另有所愛之人。那個男人,是個年紀輕輕便名動一時的狀元郎,可惜天妒英才,終是要他英年早逝。母親嫁進這尹府,是為家族利益所迫,她的心,早就死了,如今,人僅剩下個空殼罷了。

    那一日,我看著母親冰冷淡漠的側臉,懂了,其實撫育我對於母親來說,隻是責任。我對她,什麽也算不上;那一日,我那不苟言笑的父親,最終竟是赤紅了眼睛,一臉痛楚的怒瞪著我母親漠然的背影。我方曉得,他對母親,或許是動了真情的。

    結

    發之妻心裏懷揣著別的男人,這對於半輩子活在光環之中的父親來說,是天大的恥辱。他衝出佛堂後,徹夜買醉,一番糊塗,便和酒家的女兒有了苟且。父親除了母親外,並無任何妾室,是故尹家子嗣一直單薄。那女人因著一夜纏綿,有了身孕,尹氏的宗親長輩,自是不能坐視不管,便責令父親,把人接迴了府中。

    我並不怪父親行事不檢點,相反的,我隻覺得他可憐;我也不怪母親絕情,隻因那日父親離去後,母親抱著經書,顫抖著,竟是哭泣到窒息。那,畢竟是我的生母,我看著,還是心疼了。

    酒家的女兒初入府時,我便見過她一眼。長相一般,穿的很土,素麵朝天的,可一雙眼,卻很是淳樸清澈。她很拘謹,說話時連嘴唇都打著抖,可唯唯在瞧著父親時,便像是突然有了勇氣似的,整個人都光彩熠熠的,眼神裏也瞬時染滿了濃濃的愛慕之情。

    十月懷胎,那女人產下了一個男孩。尹氏的宗族長輩們很高興,要父親給那女人一個名分,然,父親卻不準。他說,這個孩子是他的恥辱。

    父親讓那母子倆住在了一處離母親的佛堂極遠的偏院裏,而他自己也很少去探望他們。酒家的女兒沒有強有力的娘家做靠山,活在這偌大的尹府裏,舉步維艱。連帶著長恆,他們母子倆,日子過得還不如一個下人。

    我已不再奢望得到母親的憐惜,但我仍舊沒有頹廢,而是更加努力的靠自己獨自在這尹家裏活下去。我愈發文武雙全,無論是尹氏的宗族裏,還是整個旬州的大家族中,所有人都對我刮目相看。

    我去尹府後頭的偏院裏看望那對母子,站在蕭索的小院子外頭,正巧撞見牆根下,尹長恆正縮著身子,被一群狗奴當做馬來騎壓。我登時怒從心起,盡管長恆來的並不光彩,可他總歸是尹家的骨血,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我走過去,提手把正壓在尹長恆背脊上的那個奴才拽下來,命人生生掰斷了他的一手一腳,才心中怒氣稍緩。

    “混賬狗奴,他是我尹家的血脈,也容得你們這些賤種隨意欺辱?!”我冷冰冰的斥責著那些奴才,看著他們跪伏在我麵前,嚇得抖如篩糠,幾近屁滾尿流,心頭厭惡至極。

    我無法形容當時尹長恆看著我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在我說到“尹家的血脈”之後,他的身子顫了一下,隨後,他竟落下了淚來。我見此,更加惱火的發落那些奴才,直到地上染上了一層層嫣紅,才住了手。

    我給他取名字、給他用最名貴的傷藥,還帶他去書塾進學

    ,府裏人見我如此待他後,通通轉了舵,對著偏院裏的那對母子倆,和顏悅色了起來。

    在這尹家裏,除了二叔待我真情實意的親厚,其他人皆是人心隔層肚皮,不提也罷。然而,尹長恆卻是第二個真心與我的人。雖然那孩子太過木訥,又因著常年被人欺辱,故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好,但每每瞧著他誠惶誠恐的藏在角落裏,像望著天神一樣望著我的樣子,我便既覺得好笑,又覺得憐愛。

    對於長恆,我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抱著長兄的責任多一點,還是兄弟親情多一點。總之,那段年少時一同相處的迴憶,很是美好。

    時光匆匆,很多糾葛在經曆過時間的打磨之後,都會淡了棱角。

    又一年杏花開了,父親偶的會來佛堂坐坐,眼裏已沒了當年的氣盛,多了些平靜。母親依舊還是老樣子,兀自背著他,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默默念誦佛號。父親也不強求母親和他說話,隻待不多時候,便自會離去。而我,也還是和過去一樣,會趁著沒人注意時,偷偷溜進佛堂,躲在屏風之後,靜心聽母親誦經。

    這一年,父親終於把注意力稍稍挪到了尹長恆母子的身上,他有意要給那女人一個名分了。我本以為日子就會這樣平淡下去,卻不料,尹家的巨變,其實已近在眼前。

    某日,長恆之母帶著幾個奴仆進了佛堂。那時,我剛好藏在屏風後頭。多年不見她,想不到那個女人居然已經蒼老至此。依舊素麵朝天的臉上,幾道深深的皺紋甚是明顯,如失了色澤的果子,幹癟而醜陋。反觀我的母親,不施粉黛的容顏,仍是和當年一樣姣好。

    她恭恭敬敬的給我母親磕了頭,一臉平靜,根本就看不出來有要毒殺我母親意圖,雙目微空洞,笑道:“我守了多年,也盼了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老爺迴頭瞧我一眼了,心裏卻也曉得了,老爺之所以同意給我名分,是因為他終是放棄,不再等您迴頭了,所以這才有意要納妾……不止我,林家的小女兒,下個月也要入門了。嗬嗬,當然,您不會在意這個。”她笑著拿手絹抹了抹眼角,“我自十三歲那年在酒樓裏瞧見老爺,一顆心,便再也容不下旁人。像您這樣金貴的人,大概是無法理解我這種無望的相思之苦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闔上眼,睜著眼,處處都是他的影子……可我不敢嫉妒您,因為我知道我不配。我隻羨慕您,羨慕您擁有了我所想要的一切……”

    母親垂眸聽著,手裏攥著佛珠,麵色淡淡:“人活著,想要的,不一定就能得到。誰都是如此。”

    長恆之母下了地,再次給母親重重的磕了一個響頭:“是,我知道,我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在老爺的心裏留下半分念想。但就這麽了無生息的去了,我不甘。”

    母親不語。而我默默聽著,因為年少,心下隻覺得這對話詭異,卻不懂兩個女人的言語後頭,是什麽意思。等我迴過神來,兩個奴仆已壓著母親,給她灌下了毒藥。我大叫著衝出屏風,卻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死時沒有喊痛,也沒有掙紮,反而像是得了解脫似的,一臉寧靜。

    “長卿,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母親咳著血,費力的撫上我的臉龐。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我在她柔靜的眸子裏,尋到了某種別的、暗藏著的濃烈感情。

    佛珠散了,落在地上,空留一陣短暫的脆響。

    直到多年以後,我才知曉,每晚我讀書時的宵夜,都是母親親手做好了,後命人送來的;教我功課的先生,也是母親拜托娘家花了大力氣尋來的;就連屏風後多出來的軟墊,都是母親親手一針一線繡好了,故意擺在那裏的。

    母親無法麵對我與父親甚為相似的眉眼,便以另一種方式,暗暗的關愛著我。為了我,她盡管已了無生趣,卻還是在這尹家裏苦熬了十多年。可當我發現了一切的真相之後,母親也已經不在了。

    我恨極了那個姨娘,在我眼裏,母親隻是個一心拜佛、無爭無求的女人,可那個姨娘為了一己私欲,竟硬是毒死了她。

    父親他明知道母親是被那姨娘害死的,但僅憑著一句“家醜不可外揚”,就把這事情給壓下了。不過,長恆之母不久之後即被趕迴了偏院,我猜,父親是想等著過了風頭,再關起門來慢慢發落。

    因為母親的死,父親一夜之間生了不少白發出來。他把母親這一輩子對他的不理不睬,都歸咎於尹家的有名無權,不抵那狀元郎家勢雄厚,自此之後,他便愈發行事偏執,亦開始大肆的結交權貴。

    我那時因為受到的打擊過大,失了聲,無法開口說話。父親不來看望我,二叔人又去了益州,尹家上下,每天都會出現在我房門前的,就隻有尹長恆。

    那個單純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己的娘親做了什麽事情,但我看著他無辜的雙眼,隻覺得恨意凜然。我狠狠的揍了他,打得他口鼻處鮮血直流,可他也不反抗,竟然任著我打。我用嘴型問他為何,他說,他知我剛沒了娘親,心裏難過,若是打他能出氣,便由著我出了這氣。

    我不知

    天底下居然還有這般的賤骨頭,於是他來一次,我就打一次,倒要看看他能挨多久。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他帶著一身的傷痕累累,但不論刮風下雨,依舊還是會來看我。有時,他會拿來一些糕點,想討好我,孰不知他手裏的點心對於我這個尹府的嫡長子來說,簡直廉價到可笑。我毫不留情的將其打翻在地,一腳踩在了上麵,然後背過身去,不再理他。他蹲身撿起被碾碎了的糕點,默然退出了屋子。

    那天雨下得極大,我透著窗縫,瞥見他被困在我屋簷下,蜷著身子,手捧著沾著灰塵的糕點,竟哭得像個稚兒。雨聲嘩然,我聽不真切,但看著他的嘴型,我讀懂他是在一邊哭,一邊喊“大哥”。

    闔下窗子,腦子亂哄哄徘徊著多年來的兄弟相處,一晚沒睡,第二天,我豁然明了,即是那狠毒女人做的孽,就該一人做事一人當。

    半年後,當我終於能開口說話之時,朝廷的局勢已然微妙了不少。康王黨勢大,而父親竟有意要追隨他們。我年齡漸長,自是也憂慮起尹家的未來。二叔急忙從益州趕迴來,勸阻父親勿魯莽行事,可此時父親已被權欲蒙了眼。

    朝中之事迫在眉睫,我專心於思量利弊,個人的恩怨,便暫且擱下了。家族裏,對於康王之事,一半的長輩讚同父親的做法,另一半的,則不置可否。

    轉眼春去秋來,我觀康王黨行事暴戾張狂,遂不讚同父親參與到皇權紛爭的渾水裏。我長跪在書房前,頭磕在石階上,聲聲作響,但到底也喚不來父親迴心轉意。

    我隻得聯絡二叔他們,悄悄轉移尹家的資產,一點點中空尹家……

    我得逞了,至少,尹家從表麵上看,像是跨了。然後,我找上了那個賤婦。

    那個女人身上暗藏著無數病痛,我知道,這是父親做的。她等著我,隻想要我給她個了解,可我萬萬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她。我給她喂下了假死藥,我和父親一樣,都要留著她的命,再慢慢向她索債。不曾想,她吞下毒藥後,竟是血崩而死。

    我大仇得報,心裏卻沒有絲毫的快感,眼前倏地浮現的,是尹長恆寫滿了崇敬的眸子。

    我命人查其死因,才發現自己已身中奇毒,而那假死藥也是被人掉了包的。原來,康王黨不滿我“報複”尹家、奪了他們可利用的棋子,便要毒害我以泄其憤。尹長恆對尹家內裏的彎彎繞繞,向來不知,他尚且年幼、心思又太過單純,是被人煽動了,才會對我投毒的。但康王黨哪可能信得過尹家之人,便

    另派了他人對我同時下毒,於是,盡管長恆投毒失敗,我最後還是染上了難以醫治的怪病。

    尹長恆跑來與我對質。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睛漸漸被仇恨所侵蝕,最後變得像條毒蛇一般陰狠憤怒,我的心頭,竟是一顫,再無法與他對視,隻能背過身去,默然無語。

    為了自保,也為了不讓尹家受到牽連,我獨自離開了旬州。康王黨到底忙於爭權奪位,見我自行離去,便也不下力氣追究了,隻仍舊留意著尹家。

    路上,我途徑一間寺廟,進了裏頭,但見一尊阿尼陀佛聖像,正麵容慈悲莊重的垂眸而立,仿佛早已洞悉了紅塵眾生的一切苦楚磨難。

    我忽地便憶起了母親。時過境遷,晃神一算,才發覺她為了心頭所愛,過往每日在佛前誦經禮拜,竟是誦了半生有餘。

    我苦笑了下,突發奇想的自問道,會不會將來也有個女子,讓我願意為她在這佛前,就如母親一般,虔誠祈禱,一生亦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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