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素涵產下了個男孩。這孩子眉眼像極了尹長卿,細鼻細眸的,也不愛吱聲。平日裏安安靜靜,甚少哭泣,倒是讓人省心。

    旬州氣候到底比更北邊的益州溫暖,田家這個冬天過著,舒坦多了。林間宅院從外麵瞧著素淨,但內裏,個個家什物件都價值不菲。糊著錦帛紗造紙的窗子、繡著青離花紋的上好錦被墊子,再燒起地龍,那禦寒的效果自是頂好的。而奎伯又是個忠心侍主的,對待尹長卿,事無巨細皆樣樣勞心勞力。就連晚上被褥裏,都會先用湯婆子給細細的熱好了才迴房。

    一點點苦過來了,素涵過著現在的**日子,竟是有些迴不過神兒。

    她手裏頭的幾十兩銀子,在出了路費的份子之後,便沒了什麽需要用的地方。冬日裏萬物消殆,素涵隻等著來年開春,把宅院後頭的竹子砍去一些,留點空地出來,好繼續植上花圃,伺弄蜂子賺錢。

    旬州地處平坦,周圍無山,卻有幾個不小的林子,藍悠尋摸著,且等著春天一到,便要入林狩獵。她在林間宅院裏尋了個貼心的屋子,獨自霸占了去,一點點的,儼然將其改造成了自己的小作坊,裏麵鍛造獵具的物件一應俱全。

    子朔上衙了。他這一個芝麻大小的差事雖沒什麽分量,可古代公務員與現代公務員的共通好處就是,月例穩定。衙門小吏工作清閑,壓力也不大,但子朔做活卻是拚了命下功夫的。他不說,但素涵看得出來,子朔莫不過就是因為在旬州的地界受了尹長卿的諸多拂照,現下又住在人家的宅子裏,便心裏憋著一股子不平,削尖了腦袋,隻想有一天幹出點名當來,好早日自個兒搬出去住。

    然旬州寸土寸金,房價不低,子朔這門心思,也是難辦。

    擱到素涵這兒,她一方麵心裏存了私念,不願意子朔離自己離得遠,另一方麵,卻也合計,子朔若能事業順遂,又何嚐不是益事。他是田家的獨苗,是素涵娘家裏的唯一親人,而這娘家撐起來了,做女兒的,也才有底氣不是。

    現在田家的家庭構成有些淩亂,但這隻是一時罷了,也不可能總這麽亂下去。一個男人入贅,在這古代,大抵還是不好聽的。素涵和尹長卿心意相通,而尹長卿也不是心胸狹隘之人,兩人都不大在意名分,隻覺相依相守便好,但她可不能忍受旁人對尹長卿多做置喙,於是,便決定要尋個恰當的時候,把這名分的事,給順當了。

    時光匆匆,做完月子,年關便至了。

    奎伯近來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

    模樣,素涵瞧著,都暗自替他心急。尹長卿對奎伯持視而不見的態度,但素涵還是感覺出來了,他有心事。

    而他這心事並不難猜——尹長卿有七年沒有迴過家了。

    過去離得遠,心裏的思鄉之情雖盛,卻也無可奈何,如今人就在家門口了,這叫他如何不動心思。大概像尹長卿這種讀書人都是極重視孝道的,故心裏不好受,也是人之常情。

    “長卿,不若過兩日我隨著你一起,迴你家看看吧?你也多年未歸家了,想必……也很思念父親兄第吧?”素涵歪在炕上,俯身拿著銀紋玲瓏平安鎖,逗弄著白嫩嫩的寧兒,裝作不經意的提道。

    尹長卿正坐在一邊的海棠花雕梨木椅子上讀書,聽見素涵說的話,他放下手中紙頁泛黃的厚重藏卷,扭頭看著素涵,苦笑:“我從前身子不好,又入贅田家,尹家……早就當做沒有我這個不肖子孫了。”

    素涵本想借著迴尹家探親,也順便了解了解尹長卿的家族,可聽他這麽一講,不禁心生幾分悲涼。

    “長卿,畢竟血濃於水,都是一家人,又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哪兒還會心有間隙。”她安慰著,放下銀鎖,抬眼看著尹長卿。

    “也罷,也罷。父親身子一直不好,我也擔憂,能迴去看一眼,自是再好不過。”尹長卿走到炕邊,望著寧兒,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隻不過,就不要帶著昊兒、寧兒了吧。”

    素涵一挑眉,不明尹長卿何故不願帶昊兒、寧兒一同:“怎麽不帶上兩個小的?”

    “父親身患癔症,偶有發作便脾氣暴躁,我怕嚇壞了兩個孩子。”尹長卿迴身拍拍素涵的手背,在她身旁坐下,摟住她的肩膀。

    素涵就勢靠住他的肩膀,略皺眉:“你爹他……怎麽會得了癔症呢?”

    “當年家敗,父親深受打擊,之後便時常自言自語。已然是老毛病了,聽奎伯說,近幾年倒是好轉了不少。”

    **

    隔了幾日,林間宅院門口來了頂藏青小轎,抬轎子的仆從無一不是低眉順目,極是恭敬的候在門口。

    素涵剛出月子,身體依舊虛浮,隻得仔仔細細的裹了件厚實的皮襖子,這才由尹長卿扶著坐上了轎子。小轎被抬得很穩,一路緩行,等停下來的時候,素涵出了轎子一瞧,才發覺他們竟已是在尹府的裏頭了。

    那幾個轎夫直接把轎子抬進了尹府的某個偏院門前,然後立著,不言不語。

    素

    涵環視了一下四周,這偏院靜悄悄的,很是冷清,往來的仆從也不多。走進裏頭,蜿蜒的石階兩旁,應景的假山水榭,統統精致雅觀,又帶著點文人的書卷氣,布置的並不張揚。這尹家到底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僅這一間偏院,便比趙府要氣派得多了。可想而知,當年尹家正盛之時,該是多麽的貴氣。

    饒過一道迴廊,前頭露出了個琉璃瓦造的小亭子,亭中正坐著兩個人:其一人鬢角略白,麵貌剛毅如石板,不苟言笑,唯獨一雙細長的眸子,與尹長卿甚為相似;另一人是個正直十四、五歲的少年郎,眉目俊秀,唇紅齒白,舉止溫文爾雅。

    兩人正凝神執子對弈,忽聞腳步聲,不約而同的轉頭望向素涵兩人的方向。

    尹長卿頓足,素涵便也隨他停下,微微抬頭瞥了一眼,隻見他麵無表情的,神色竟很是淡然。

    “是……大哥嗎?”亭中的少年郎麵露訝異,連手中的白子落地都未能覺察。不自覺的站起身,然後衝出亭子,幾步近到尹長卿身側,抓住他的雙手,便道:“大哥,你是大哥對不對?”少年郎有些語無倫次,雙目緊緊的在尹長卿身上上下打量著,眸子裏閃過幾分熟悉,但更多的,是不確信。

    尹長卿微笑著,點了點頭:“長宇,你已經長這麽大了。”

    尹長宇聞言一哽,雙眼有些泛紅:“大哥,你可算迴來了!這些年,我天天都想你……”

    一旁的素涵見這兩兄弟倆感情寬厚,心裏便也欣慰,眼中不禁染上笑意。可還沒待他們兩人多說幾句,後頭便有人出言怒斥:“長宇,你給我迴來,我尹家何時有這般的孽畜!你怎可認此畜生作兄長,莫大逆不道!”

    尹父怒氣衝天,連步履都有些蹣跚,手指著尹長卿,像是在看什麽髒東西似的不停責罵著。

    素涵憶著方才尹父凝神下棋的模樣,還覺他是個儒雅的老者,可眼前,尹父這般兇神惡煞的怒罵,怎能不叫她咋舌。

    長宇轉身,伸臂擋在尹長卿麵前,認真的一字一句道:“爹,大哥離家時,我雖還年少,可不管大哥做錯了什麽事情,都這麽多年過去了,爹您就不能原諒他麽!而且我聽人說,大哥也在外麵吃了不少苦,這幾年,想來也不容易……爹,您就消消火吧!”

    尹父一把推開尹長宇:“混賬的東西,還敢頂嘴了?都是被這畜生帶壞了,你給我跪下!”他雙目暴突,太陽穴上青筋生起,情緒愈發不可控製。

    父母之命不可違,尹長宇隻好

    彎膝,緩緩跪在了尹父腳邊,然一雙眼,卻依舊緊張的盯著父親看,很怕他和大哥起了更大的衝突。

    尹父手指著尹長卿:“你這孽障,居然還有臉迴來。要不是你,我尹家如何能落魄到今日這般田地;要不是你,我尹家,便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尹父說著,忽地,麵上浮現出了一種如陷進了旖旎的夢境般的神色,嘴巴裏亦魔障了似的不住重複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

    “大哥,爹的癔症又犯了。”尹長宇站起身子,扶過尹父,把他老人家安頓迴了小亭子裏坐好。而尹父則目光變得有些呆直,一個人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停不下來。

    尹長卿迴頭,衝愣在了一邊的素涵露出了個安撫的笑容:“素涵,沒事的。我隨長宇進去瞧瞧,你在這等著我就好。”

    素涵稍微有些擔憂,但還是點了頭。

    看著尹長卿走進亭間的背影,素涵心緒甚是不寧。方才尹父的話,明裏暗裏是指責尹長卿搞垮了尹家,聽罷,她不得不再次聯想起了趙府含芷的所言。

    素涵在原地立著,胡亂思量著,忽聽亭子裏父子三人好像隱隱在談論著什麽“信函”、“在哪”。她往前走幾步,想要聽的更清楚一些,卻猛地被人從後麵捂住了嘴巴,拉進了一旁的假山裏頭。

    不等她心生恐懼,鉗製著她的手便鬆開了,一迴身,一個英挺俊雅的男人正興味的盯著她。和尹長卿同樣狹長的眸子裏,卻寒意森然,有些陰測測的。

    “你是誰?你要做什麽!”素涵警惕的朝著假山出口的方向微挪了下步子,但目光仍舊鎖定在男子的臉上,不敢輕易錯開。

    男人笑得玩味:“你便是我大哥在外頭尋的女人?倒是有幾分味道。”他笑起來的時候,像吐著信子的蛇,就連聲音也有些沙啞低沉。

    “你是……尹長卿的弟弟?”

    他歪歪頭,臉色詭異:“我叫尹長恆,從血緣上講,的確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嗬嗬,但是,那個孽障早就不是尹家的人了。尹長恆瞧素涵一臉不明所以,麵上笑的更加陰森了。“對了,我忘記了,你還什麽都不知道呢。稀裏糊塗的跟了我大哥這麽多年,卻還一直被蒙在鼓裏當做棋子,你也真是個可憐的蠢女人。”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這人對尹長卿似不懷好意,素涵聽著他的話,心裏便持了幾分質疑。

    尹長恆放低了聲音,引誘著,暗示道:“女人,你真的以為,憑

    你那一間小小的田家,便能困住尹府的嫡長子麽?”他嗤笑,“尹長卿不過是想借入贅之名來與尹家斷絕罷了。他自己做下的孽那麽多,留在旬州,豈不是白白等著被人報複?不如索性便躲進一個小鄉村裏,苟且偷生!嗬嗬,話又說迴來,若不是他入了贅,父親還真舍不得把他最心愛的孩子給除名在宗譜之外呢。尹長卿啊,是真的恨絕了尹家,才會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與尹家劃清界限……”

    素涵不可置信。原來,含芷說的那個嫡子,正是尹長卿。可當年尹長卿幾度差點病死在上華村裏,其間又與昊兒百般苦楚的熬了這麽多年,這一切的一切,怎麽會是故意為之?

    尹長恆見素涵並不言語,也沒露出如他預想中的驚慌失措的神態,不由得心下詫異,好奇心亦頓起。

    “上次去瞧尹長卿,見他似很在意你,我就一直新奇著,想著你會是個什麽樣的女人。今日一見,倒果然不像別的女子那般,令人乏味……”尹長恆說著,身子越來越靠近素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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