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路杳杳,江畔草萋萋。

    馬兒輕蹄悠悠,一匹棕色瘦馬馱著玉卿意和晏知兩人,一路往山上走,仿佛就要走到雲上去。

    玉卿意坐在前麵身子後傾,懶洋洋靠在晏知身上,道:“我以為你不會來找我。”

    晏知手臂往前環住她的腰,俯首在她肩頭,問:“為何不會?”

    “我那般對你,你不殺我也就罷了,竟然還來尋我……這不像你,你真的變了。”

    “我並未改變,隻是你從來都不肯用心看我。”

    晏知語帶三分心寒,又道:“我聽聞你另嫁他人的時候,真的想過同歸於盡,抱著你跳下萬丈深淵……反正我是做鬼也要纏著你的……隻是我策馬出了城門,卻不知曉你去了哪裏。茫茫人海,如何尋你?一路兜兜轉轉,我問了不下百餘人,隻一樵夫說看見頂喜轎被抬上山,往林子裏走去。”

    “你可知曉,當我聽到此消息,首先想到的竟是你會不會遭遇什麽不測,深山老林又無人煙,嫁人怎會嫁去那種地方?我擔心你,一路快馬加鞭,初時的那些怨怒早已不在,隻求你平平安安毫發無損……你說我可笑不可笑?本該恨你,最後卻變作滿腔掛懷……”

    “我始終還是放不下、舍不得。”晏知歎息,抱緊玉卿意,道:“隻那一件事,你便再不信我。是不是要我把心掏出來,你才肯施舍些情給我?若是如此,我立馬開膛破肚,讓你驗個清楚,總好過受這等苦罪,煎熬得人心都要爛了……”

    玉卿意幽幽一歎,反手撫上他的臉,道:“不是不信你,其實我不信的是自己。我……並不覺得自己哪裏好,好到值得你這般對我。”

    五年前花圃那晚,她一個無心之舉,成就了她的心願。可最後也給他們之間帶來一道高不可越的隔閡。

    玉卿意想,她是真的沉浸在了這段情當中,而晏知,卻是被一場幻覺所惑。

    “鍾情一人並非因為她十全十美,喜歡便是喜歡,無需理由。”

    晏知拉過她的手放到唇邊一吻,問:“卿卿,如今我們去哪裏?”

    玉卿意道:“哪裏都好,隻是我不願再迴去。三郎,你可是舍不得?”

    “這世間我唯一不舍的,隻有你。”

    晏知雙腿一夾馬腹,吆喝著馬兒走快些,繼續沿山道往上走去。

    玉卿意垂首淺淺一笑,輕聲低語:“我又何嚐不是如此……”

    鬆風入畫景,東輝照樹蔭。

    二人行走兩個時辰,馬乏人疲,口渴難耐,這時意外地看見一處土屋房子,隱藏在藹藹山林中,露出一角灰瓦。

    “沒人住。”

    晏知敲門不見有人應,又瞧屋簷下蛛網群結,門上銅鎖鏽跡斑斑,遂翻過矮牆進院查探,之後砸開鎖讓玉卿意進去。

    陳舊門窗厚灰堆積,屋裏除了些破爛家什便沒無甚東西,屋頂瓦片還缺了好幾塊,陽光透過破洞照在地上,明晃晃的。

    晏知巡視一番,彎腰從旁邊木頭搭的矮屋子出來,頭頂都蒙上一層灰。

    他道:“這宅子應該是別人廢棄不要的,興許原先的主人家嫌山上太遠,搬到山下去了。除了不值錢的大件兒東西還在,其他地方都空了。卿卿,我們在這裏歇下腳,待會兒繼續走?”

    玉卿意掏出手絹給他揩去額角黑灰,搖頭道:“今兒個就在這裏歇吧,我瞧馬上包袱裏有幹糧。我倆把這裏收拾收拾,將就住一晚。”

    打定主意,二人便動作起來。晏知整理房舍,玉卿意扯下炕上舊布床單到屋後的小溪清洗,掃院、抹桌、刷鍋、洗灶……

    兩三年沒人住的房子清掃起來著實費了不少功夫,隻見院子裏兩株桃樹之間牽起麻繩,晾曬了陳黯發舊的藍白土布,還有好幾件男女衣裳,衣角水滴噠噠,落在地上都匯成一汪清流。

    而此刻衣裳的兩位主人忙裏偷閑,趁著午陽水暖,浸在屋後淺溪匯聚而成的小水潭中,清洗身上塵埃。

    水邊蘆葦三四尺高,加上一旁濃密樹枝翠葉的遮掩,人在潭中被隱藏得極好,外界難窺。

    潭底布滿鵝卵石,玉卿意站於其上,並不覺得割腳,反而有一種踏實的平和感。她發髻高挽露出瑩潔粉頸,潺潺水流滑過背脊,如清露拂玉。

    “冷不冷?”

    一雙臂膀從後攬住她,晏知貼近,火熱的胸膛瞬時帶熱了一泓泉水。玉卿意順勢往他身上一靠,道:“挨著你就不冷了。”

    “嗬嗬……”晏知低低發笑,伸手拿過她手中汗巾,主動請纓道:“我給你洗吧。”

    他輕輕給她擦拭著背脊,仔細洗過一寸寸肌膚,然後道:“好了,轉過來。”

    玉卿意不肯迴頭,隻是抬手往後一伸,示意他遞迴汗巾:“我自己洗。”

    “羞個什麽,難道我看得還少了不成?聽話。”

    晏知硬是扳

    過她的雙肩,玉卿意不情不願地轉過身來,低低垂首,雙手環前緊緊捂住前頸及胸口,一副嬌羞模樣。

    晏知愈發覺得好笑:“坦誠相對這麽多年,現在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了?當年你可不是這樣的。來,放手放手……”

    他去拉玉卿意的手,玉卿意躲躲閃閃:“不用,真的不用……”

    拉拉扯扯一陣,玉卿意終是不敵晏知大力,手腕落下,露出頸下青紫的掐痕。

    果不其然,晏知見狀大怒,聲音高昂質問道:“怎麽迴事?!那人打你了?我宰了他!”

    說話間他便憤然起身,玉卿意一把拽住他,苦笑道:“不讓你看就是怕你這樣,要打要殺的。其實也沒什麽,我臨場悔婚自然惹怒了他,受這一下算是輕的了,還好他也未再對我不利……都算了罷,何苦去尋些煩惱?我不想再和他牽扯不清,我想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迴去。”

    聽了她的解釋勸慰,晏知粗重憤怒的喘息漸漸輕緩下來。須臾,他斂起怒火,一邊檢查玉卿意身上,一邊問:“還有沒有哪裏痛?受了傷就說,千萬別忍著。”

    玉卿意笑道:“我像會忍的人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脾氣橫,別人若打我一掌,我定會還十掌迴去。我可不會委曲求全,就算打不贏,也要鬥個兩敗俱傷,這才是我的本性。就像你說的,我是隻野貓兒。”

    晏知被她一逗,也戲道:“說你野貓都說輕了,你這性子比我還兇,活像山裏的母老虎!”

    “我是母老虎的話,那你就是咩咩叫的小羊羔兒,羊入虎口,被我吞掉。”

    “好哇,那我倒要看看,是你吃我還是我吃你。”

    ……

    “晏知你個色鬼!快起來!”

    “反正這兒也沒人,隻有兩隻老虎在親熱……”

    ……

    蘆葦叢搖曳生風,在長密蘆草的遮掩下,春水伴著細細輕吟,給這方天地都染上旖情。

    說是隻住一日便走,可兩人貪戀山間幽靜,拖了又拖,直到幹糧用盡方才依依不舍地下山。

    隱居的這幾天,白日他們結伴去屋後山坡踏青,依偎靠在鬆樹下看花賞水。晚間星月升起,他們睡在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上搭著薄衫,從屋頂的小洞看滿天繁星辰光灑落。

    “卿卿,你喜歡這裏麽?”臨走之際,晏知如是一問。

    玉卿意迴首眷戀一望,點頭:“喜歡。”

    “那我們以後還迴這裏好不好?找工匠把房子修葺一下,多蓋兩間屋子,一間給我娘,一間給我們的孩兒,院子後麵開塊地種花,再給你養兩隻貓兒……也不知這家人到哪裏去了,還是先買下宅子穩妥些,省得日後麻煩……”

    他說著她聽著,時不時點點頭,微笑應道:“好啊。如果能迴來,我們就住這裏。”

    晃晃悠悠又是大半日,兩人翻過山頭來到山腳小鎮,仿佛頓時從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境迴到了喧囂的塵世中。

    小鎮靠著官道,是南北往來的重要樞紐,地方不大卻異常熱鬧。晏知扶著玉卿意下馬,走進茶棚坐下,要了些茶水麵點填腹。

    玉卿意端起茶剛喝了一口,就看見不遠處一列官兵向著這邊走來,個個腰佩大刀,手上還拿著畫像,好似在尋人。

    為首之人官靴踏得飛快,轉眼就來到茶棚,解下佩刀往桌上一擱,喊道:“掌櫃快上些解渴的來!”

    掌櫃急忙哈腰迎道:“幾位官爺請坐!小的這就上茶!”

    涼茶奉上,幾個官兵端起猛灌,如牛飲水。為首之人喝完後扔下碗,抬袖抹著嘴,頗為不滿地說道:“咱哥兒幾個運氣忒差了!別的兄弟都是在城裏,唯有咱們來這鳥不拉屎的山上找人,按我說一女流之輩,再慌不擇路也斷不可能躲上山,否則還不被野獸叼了去?!”

    另一人也道:“話雖如此,但這迴的案子非同小可,牽扯到了官家。大老爺又下了死令,咱們就算再苦也得先找著人,不然當心掉腦袋!”

    為首官差唾道:“呸!天殺的賊婆娘!害死老子了!走走走,前邊兒問去,再不然天黑了就要宿山上了……掌櫃的過來!”

    掌櫃聽喊趕緊跑來,一臉諂媚:“官爺有何吩咐?”

    官差指著畫像,道:“此女名叫玉卿意,蒲州人氏,二十歲,右手上紋繡有花樣。她犯下了人命官司在逃,現在我等奉知府大老爺之令拿她歸案。你見過沒有?”

    掌櫃乍見畫像覺得有些眼熟,猶豫著:“小的似乎有些印象……”

    晏知背對官差,聞言卻是背脊一僵,他不著痕跡地伸手去覆住玉卿意的手背,掏出幾枚銅板放桌上,作勢便要拉著她走。

    此刻掌櫃眼角瞟過二人所在的方向,驟然出聲道:“喏!那不就是!”

    “快走!”晏知即刻便要奔逃。

    “出手好快。”

    玉卿意卻是站在

    原地低慨一聲,透出幾分無奈。她用力拂開晏知的手,隨即轉過身來麵對官兵,冷聲道:“你們要尋的人在這裏。”

    幾位官差頓時跑來把她圍在中間,為首之人走近問:“你是玉卿意?”

    玉卿意揚手露出手背紅蓮:“正是。”

    那官差未料到她竟主動承認,略微一怔,再次打量一番,見她容貌清豔神情冰冷,一派落落無畏,絲毫不似十惡不赦的通緝犯,倒有些寒月仙子的高雅風範。

    官差口氣軟了幾分:“是你便好。速速隨我迴衙門,大老爺有話問你。”

    “走罷。”

    玉卿意欣然配合,晏知一把拉住她衣角:“卿卿。”他滿眸惘然傷悲,問:“為什麽?”

    為什麽要主動承認?為什麽不和他走?為什麽……又讓他空歡喜一場?

    玉卿意眼角微垂,無情道:“晏公子,夢做得再久也有醒來的一刻。這幾日多謝你的照拂,就此別過,日後……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罷。”

    言畢她去掰開晏知的手,晏知不肯撒手,最後衣角被硬生生扯掉一截。

    玉卿意見狀,道:“割袍斷義……看見沒?這便是天意。晏公子,我們恩怨已了,情緣已盡。”

    最後,玉卿意隨著一眾官兵下了山,始終不曾迴頭去看身後的那人。

    半路,她問:“敢問官爺,小女子所犯何罪?”

    官差先是覺得她可恨,見了真人又覺可憐,這會兒聽此一問更覺疑惑,遂道:“你連自己犯的事也不記得了?你以毒藥混入香粉,贈予沈家主母,前日沈氏已毒發身亡。貴妃娘娘聽聞母親喪訊悲怒不已,遂下旨嚴辦此案,現如今你玉氏族人皆已入獄,就差你一人了。”

    作者有話要說:jj評論小菊花又開始轉了,評論暫不能迴複,但是分分都送了滴!~(@^_^@)~沈灝這盤棋下得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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