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朱萸去天南地北流浪,就像他們當初相遇時一樣。如果沒有那麽一天,他寧可朱萸永遠不明白,永遠不懂得傷心,但他不知道朱萸終於傷心了。

    “朱萸她真的會一直等下去嗎?她們木妖一族可比神族都命長。”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很聽大哥的話,當年她在虞淵外,差點被虞淵吞噬,可大哥讓她等,她就一直在等,連腳步都沒挪一下。”

    千年萬年的等待,畫地為牢,將漫長的光陰都凝固在了分開時的一瞬,永遠都是那個人欲走還未走時,款款談笑、殷殷叮嚀的樣子,看似癡傻,何嚐不是一種聰明呢?雲桑輕聲歎了口氣,默默走向桑林,飛舞的蛾蝶環繞在她的身周,如一朵盛開的鮮花,漸漸消失在鬱鬱蔥蔥的桑林中。

    第二日,阿珩帶著小夭去了玉山。

    幾百年前,阿珩跟著少昊迫不及待地離開玉山時,從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會迴來,並且帶著她和蚩尤的女兒。

    重迴玉山,阿獙顯得十分興奮,又是跳,又是叫。前來迎接的宮女親熱地歡迎阿獙,卻攔住烈陽,說道:“小公子,請止步。”

    烈陽一愣,阿珩抿唇笑道,“姐姐不認識他了嗎?這是烈陽啊。”

    宮女吃驚地瞪著烈陽,結結巴巴地說:“烈陽,你怎麽修成了個小矮子?”

    阿珩大笑,阿獙也是笑得直打滾,烈陽氣得索性變迴了原身,飛到枝頭。

    宮女對阿珩壓著聲音說:“脾氣還是這麽大。”

    小夭東張西望,問:“娘,你不是說到處都有桃花嗎?我怎麽什麽都沒看到。”

    阿珩也沒想到,再次踏足玉山時,一切已經麵目全非。

    幾百年前的玉山一年四季都開滿桃花,亭台樓閣掩映在絢爛的桃花間,不管何時都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人行其間,如走在畫卷中。而現在的玉山,一朵桃花都看不到,隻有一片才抽著嫩葉的桃樹。

    這些倒還好,畢竟阿珩已經聽聞,炎帝死時,玉山天降大雪,青山不老,卻因雪白頭。可是王母的樣子——

    當年的王母青絲如雲,容顏似花,一雙美目寒冽若秋水,立於桃花樹下,顧盼之間,真正是豔若桃李、冷若冰霜,可如今的王母滿頭白發,容顏枯槁,雙目冷寂。

    阿珩呆呆地看著王母,小夭是自來熟,笑嘻嘻地跑到王母身邊,問王母:“奶奶,桃花呢?我娘說這裏有很多桃花。”

    王母說:“桃花都謝了。”

    阿珩讓小夭給王母行禮,等行完禮,宮女帶著小夭下去玩。

    阿珩和王母慢步在桃林間,阿珩對王母說:“我這次來玉山有兩件事情。”

    王母沒有說話,阿珩突然改了稱唿,“湄姨。”

    王母冷冷一笑,“你母親在臨死前終於肯提當*****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在小月頂住過幾日,伯伯和我講了你們的事情。”

    王母身子一顫,腳步頓了一頓,阿珩鼓了下勇氣才說:“伯伯說,他一直想著你們三個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生命中過得最暢快淋漓的日子。”

    王母麵沉若水,沒有什麽反應,隻是慢慢地走著。

    阿珩又說:“娘臨去前,我問娘要不要來趟玉山,可娘一直沉默,後來娘讓我把這個帶給您。”

    阿珩打開包裹,將一套鵝黃的衣衫捧給王母,衣衫上麵躺著一個桑木雕刻的傀儡小人。王母冷眼看著,卻不去接,當年嫘祖決絕而去,幾千年間從未迴頭,如今再迴頭,已經晚了!

    阿珩無奈,隻能把傀儡人放在地上,傀儡一接地氣,迎風而長,變成了一個美貌的少女,和幾百年前的王母長得一模一樣,神氣態度卻截然不同。少女雙眼靈動,笑意盈盈,烏黑的青絲挽著兩個左右對稱的發髻,髻上紮著鵝黃的絲帶,絲絲縷縷的垂下,十分活潑俏麗。

    阿珩輕聲唱起了母親教給她的古老歌謠。

    少女輕盈地轉了一個圈,開始跳舞,長袖翩飛,裙裾飄揚,舞姿曼妙。

    王母怔怔地看著。

    少女鵝黃的衣衫簇新,衣袖處卻裂了一條大口子,跳舞時,手一揚,袖子就分成兩半,露出一截雪般的胳膊。

    她仍記得,白日裏她的衣袖被樹枝刮破了,她不會女紅,阿嫘卻十分精通女紅,答應晚上替她補。

    可是,那支舞,她永遠沒有跳完,那個晚上,也永沒有來臨。

    阿珩的歌聲結束,傀儡少女也跳完了舞,化作粉末,隨風而散,就如那些往事,被時光的狂風無情地吹散,不留絲毫痕跡。

    樹林間突然變得太安靜,連微風吹過枝頭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王母縱聲大笑,笑得滴下淚來,“這算什麽?”

    阿珩說:“對不起!娘讓我告訴你‘對不起’!”

    王母的笑聲戛然而止,阿嫘是

    她這一生見過的最驕傲的女子,從未低過頭,即使打落了牙齒也會麵帶笑容和血吞下,那個驕傲到近乎跋扈的西陵嫘哪裏去了?

    王母沉默了很久,問道:“你母親為什麽不親自來說?”

    阿珩說:“我不知道,問她時,她總是沉默。她在病中,親手紡紗織布做了這件衣裳,讓我帶給你。”

    王母靜靜地站著,目光雖然盯著阿珩,卻好似穿透了她,飛到了幾千年前。

    阿嫘答應替她補好衣衫,卻沒有做到,幾千年後,她送來了一套親手做的衣衫。千年來,這是她心頭的刺,又何嚐不是阿嫘心上的刺?

    王母忽而笑起來,笑容多了幾分淡然,少了幾分尖銳,“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她堅持不來玉山很對。”王母接過衣衫,朝桃林外走去。

    阿嫘堅持不見他們,王母堅持著維護容貌,渴盼著能再見他們,兩人殊途同歸——都是一個“癡”字。這已經是她們最後的美好記憶,她想抓著不放,而阿嫘不忍去破壞。

    王母站在山崖前,看著雲霞如煙,彩光如錦。

    當年一起攜手同遊的三兄妹已經死了兩個。如今,夕陽西下,真的隻有王母一個了。

    阿珩走到王母身旁,也許因為心結解開,王母的麵容很柔和,隻是眉目間有揮之不去的惆悵,“你還有什麽事?”

    “我想把我的女兒托付給您,請您護她周全。”

    “她的父親是高辛國君,母親是軒轅王姬,誰敢傷她?”

    “她叫小夭。”阿珩在案上把兩個字寫出來,“並不是高辛的王姬。”

    王母不敢相信地問:“她是蚩尤的孩子?”

    阿珩點點頭。

    王母看著阿珩,笑了,眼中卻有憐惜,“你知道嗎?當年我明明知道是蚩尤闖入玉山地宮,盜取了盤古弓,卻將錯就錯,把你關在玉山六十年,是存了私心,想破壞你和少昊的婚約,讓你和蚩尤在一起。”

    “我後來猜到了。”

    “如果沒有我的一念之私,你和少昊也許最終能走到一起,也就沒有今日之劫。”

    阿珩說:“我從不後悔和蚩尤在一起,我慶幸此生遇見了他。”

    王母說:“我會照顧好小夭,不過我更希望你能和蚩尤一塊兒來把她接走。”

    阿珩向王母行禮道謝。她把小夭叫來,殷殷叮囑小夭要聽王母的話,不要總惦記著玩,多用功修

    煉。

    小夭自小膽子大不懼生,有個新地方玩,十分雀躍,她一邊胡亂點著頭,一邊就想跑去玩耍,阿珩拉住她,“小夭……”欲言又止,眼中全是不舍。

    小夭奇怪地看著母親,“娘?”

    阿珩為她仔細地整理好衣衫,握著她脖子上掛的玉瞳,“還記得娘叮囑你的話嗎?”

    “記得,要好好戴著,裏麵有很重要的東西。”

    阿珩用力抱住了小夭,摟得很緊,小夭一邊叫“娘,疼”,一邊扭著身子掙紮,阿珩放開了她,“去玩吧。”

    小夭蹦蹦跳跳地跟著王母走了,走了幾步突然迴頭,“娘,你快點來接我啊,我的狐狸毛還在哥哥那裏。”

    “嗯。”阿珩說不出話來,隻是用力點頭。

    烈陽從枝頭飛下,變迴人身,“可以走了?”

    阿珩對烈陽說:“你留在這裏,幫我看著小夭,如果我不能迴來,等天下太平後才允許她出玉山。”

    烈陽冷哼:“想都別想,要死一塊兒死,要生一塊兒生!”

    “經曆了這麽多事情,我發現死很容易,生艱難,留到最後的一個才是最難的。”阿珩朝烈陽跪倒,“我隻能把最難的事情交給你,你舍得讓阿獙代替你嗎?”

    烈陽不說話,隻是盯著阿珩,麵容冰冷,碧綠的眼珠中隱隱有一層晶瑩的淚光。

    阿珩眼中也全是淚,她站了起來,對阿獙說:“我們走吧。”

    阿獙含淚看了眼烈陽,默默地飛向高空,烈陽一動不動,孤零零地站著,沒有抬頭目送他們,而是一直深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他們都以為這一生一世都是一家子,反正死都不怕了,不論生死肯定能在一起,卻不知道還有不得不活下去的時候。

    十八曾因國難披金甲

    蚩尤一路西進,連克九關,渡過黑河,打到了敦物山。敦物山是軒轅最後的屏障,軒轅國滅已經指日可待,軒轅城內的百姓又開始收拾行囊準備逃離,士兵們也人人惶恐。

    軒轅妭臨危受命,領兵出征,將士們嘩然,朝內一片反對的聲浪,連象罔和離朱都為軒轅妭捏著把冷汗,不明白為什麽黃帝和知末會一力支持軒轅妭。

    黃帝為軒轅妭精心準備了最好的鎧甲,是選用他和嫘祖的兩套鎧甲改造而成,金銀二色交相輝映——“穿上鎧甲,用你的威嚴去震懾住你的士兵和你的敵人!”

    半明半暗的

    晨曦中,將士們站在軒轅城下,黑壓壓一片,沉默地等待著他們的主帥。

    軒轅妭身著鎧甲走上了點兵台,知末還是有些擔心,這個女子真能像她的父母一樣嗎?真能挽救她父母創建的軒轅國嗎?

    軒轅妭按照黃帝的教導,舉起了手中的劍,將士們發出吼叫,可他們的聲音隻是一種儀式,沒有激情和力量。

    軒轅妭又舉了一次劍,將士們的吼叫聲大了一點,可仍然沒有激情和力量。

    象罔和離朱憂心忡忡地看向黃帝,現在換主帥還來得及,不是穿上了黃帝和嫘祖的鎧甲,就能擁有黃帝的膽魄和嫘祖的機敏。

    軒轅妭沉默地看著下方,那一張張年輕、緊張、茫然,甚至恐懼的麵孔,可是不管再害怕,他們依舊選擇拿起武器,為守護家園而戰。不知道為什麽,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為什麽母親和黃帝恩斷義絕,卻從不後悔付出一切,與黃帝創建了軒轅國。

    軒轅妭突然用力摘下了頭盔,頭一揚,一頭青絲撒開,飄揚在朦朧晨曦中,“我是個女人,即使用這個頭盔擋住我的麵容,你們仍然知道我是個女人,一個像你們的母親、妻子、妹妹、女兒一樣的女人,應該站在你們的身後,讓你們保護,而不是站在你們麵前,帶著你們去攻打另一群比你們更兇猛殘忍的男人。”

    將士們用沉默表達了同意,象罔氣得直跺腳,“這孩子,這孩子真是瘋了……”恨不得立即衝過去,挽迴局麵。

    知末按住象罔,“稍安勿躁。”

    軒轅妭開始脫鎧甲,邊脫邊往地上扔,金石相碰,發出清脆激烈的聲音,敲碎了寂靜。

    片刻後,淡金的晨曦中,一個穿著青色束身箭袍的女子俏生生地站在點兵台上,與幾萬士兵對視。

    “你們以為我想去打仗嗎?我不想!可是,我的父親輸給了蚩尤,我的兄長輸給了蚩尤,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男兒一輸再輸,我才不得不站在這裏。我不想打仗,可我更怕神農的士兵長驅直入軒轅城,軒轅城是我的家,我不想沒有家!不想我的女兒被人欺淩,不想我的侄子對敵人下跪,不想母親的墳塋被踐踏!你們今日嘲笑我站在這裏,但我告訴你們,敵人已經打到了家門口,如果你們再輸一次,你的母親,你的妻子,你的妹妹都會和我一樣站到這裏!你們這些男人保護不了我們時,我們即使拿著繡花針也要保護自己的家園和兒女!”

    軒轅妭悲傷地盯著下方的將士,所有的將士臉孔漲得通紅,胸膛劇烈地起

    伏著。

    軒轅妭看向擁擠在城門附近的百姓,用靈力把聲音遠遠傳出去,“潼耳關失守了,你們逃向鎖雲關,鎖雲關失守了,你們逃向黑河……你們一逃再逃,逃到了軒轅城,如今戰役還沒開始打,你們又打算逃了,你們想逃到哪裏去呢?再往西過了草原就是戈壁荒漠,你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逃了!軒轅、神農、高辛都在打仗,天下沒有安寧的淨土,如果軒轅城破,你們就是沒有國、沒有家的人,不管逃到哪裏,都不會有安身之所,都是被歧視、被淩辱的流民。”

    背著包裹的百姓神色哀戚,一臉茫然。

    軒轅妭指著排列成方陣的戰士:“他們現在出發,把腦袋放到刀刃下,就是為了不讓你們再逃,能有一片安身之地,可你們卻根本不信他們,連你們都不信他們,他們究竟為什麽而戰?敵人又如何能怕他們?”

    軒轅妭對著戰士們,眼含熱淚,嘶吼著質問:“這一戰是站在家門口為了保護你們的母親、你們的妻子、你們的姐妹、你們的女兒而戰,一旦輸了,敵人就會破門而入,你們會不會死戰到底、寸步不退?”

    “會!”羞憤悲怒皆化作了勇氣,驚天動地的吼聲。

    軒轅妭深深看了一眼城門兩側的百姓,翻身上馬,“出發!”她當先一騎,絕塵而去,所有士兵都跟著她離去,鐵騎嗒嗒,煙塵滾滾,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奔去,原本明媚燦爛的朝陽都帶上了視死如歸的悲壯。

    道路兩側的百姓,目送著大軍遠去後,一個兩個開始向城內走,正在打包裹的人卸了騾馬,把東西往迴搬。更有那打鐵匠,喝斥徒弟把卸了的爐子都重新安好,一邊掄起大錘打鐵,一邊高聲叫嚷:“自己的家要自己保護,隻要提得動刀劍的人都來領兵器,不要錢,不要錢!”

    知末眼中有淚,微笑著點了點頭,對離朱和象罔說:“珩丫頭無須做黃帝和嫘祖,她就是我們軒轅的小王姬,是每個家裏的小女兒、小妹妹,所有戰士都會為了保護她而死戰!因為他們在保護的是自己的妹妹、女兒!”

    黃帝走到點將台上,彎身撿起被阿珩扔掉的鎧甲,望向天際的漫漫煙塵,心內滋味微複雜,有驕傲,有心疼,有愧疚,可是很快,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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