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伯喃喃說:“為什麽隻看這篇檄文,我會覺得自己罪大惡極?好像我才是竊國的賊子。”

    雨師說:“這就是為什麽聰明的君王一再強調不能以武立國,武器征服的隻是肉體,文字和語言征服的是人心。”

    “我們怎麽辦?難道向黃帝投降?”

    因為出生於世家,雨師顯然對權力鬥爭看得更清楚分明,“那些神農的諸侯國主們對我們又恨又怕,現如今,即使我們肯放棄兵權,他們也會用心猜度我們的心,絕不會相信我們,遲早會一一殺害我們。即使我們現在投降,黃帝為了拉攏神農貴族,也要斬殺蚩尤。我們已經無路可走,隻有一條路,打敗黃帝,等我們戰勝的那一天,我們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失敗者沒有資格說話,後世能看到的文字都是勝利者書寫的文字。”

    風伯問:“如果失敗了呢?”

    “那我們就永生永世都是黃帝口中的奸佞。”雨師看向蚩尤,心裏七上八下,猜不透蚩尤在想什麽。

    風伯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娘了個皮,不能流芳千古,就遺臭萬年,反正老子暢快地活過了,管別人怎麽說!”

    魑魅魍魎紛紛鼓噪著說:“就是,就是。”

    風伯對蚩尤鄭重地說:“我的所作所為對得起自己良心,投降就是認錯,殺了老子,老子也絕不會向黃帝投降。我跟著你已經好幾百年,榆罔對我們如何,我也都記在心裏,我們絕不能讓黃帝這樣侮辱自己兄弟。蚩尤,你下令吧!”

    蚩尤看向所有跟隨他的兄弟,所有兄弟紛紛跪倒,都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麵對著八十一雙甘願為他割下頭顱的熱切目光,蚩尤縱聲而笑,笑中卻透出了無奈和苦澀。他望向軒轅國的方向,好一會兒後,才高聲下令:“準備全力進攻軒轅國,什麽時候黃帝投降,向榆罔謝罪,什麽時候停止進攻。”

    軒轅的軍隊在蚩尤的大軍麵前,節節敗退。

    軒轅和神農戰火連綿,高辛也不太平,被幽禁於孤島上的中容突然失蹤,幾個月後在高辛國的最西邊自立為王,宣布討伐少昊。

    高辛的神族兵力共有四部,青龍部是少昊的嫡係,羲和部早已歸順少昊,常曦和白虎兩部被中容幾兄弟掌控,前代俊帝仙逝後,少昊怕他們擁兵自立,一直在清除他們。可幾萬年盤根錯節的關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全斬除,此時在中容和其他幾個王子的號召下,以質疑俊帝之死為借口起兵,兩部宣

    布隻認中容,不認少昊。

    少昊有了內亂,不得不和黃帝簽訂血盟,承諾必要時向軒轅支援神族士兵,共同對抗蚩尤,軒轅卻依舊難挽頹勢,仍然是節節失利。

    蚩尤一路勢如破竹,到達黑水。軒轅城內到處都是逃難而來的百姓,民心不穩,紛紛謠傳蚩尤的大軍很快就會攻到軒轅城。

    在上垣宮,知末、離朱、象罔幾個黃帝的近臣,還有軒轅休、軒轅蒼林幾個大將一起商量著應對蚩尤的計策。黃帝半靠在榻上,顓頊站在他身旁,爺孫倆都麵無表情,靜靜聆聽。

    休和蒼林他們都不敢直接問黃帝,不停地示意離朱。離朱對黃帝說道:“我們說了這麽多,最終還是要陛下定奪。”

    黃帝徐徐說:“自阪泉之戰後,我們的一連串失敗很正常,因為兵敗如山倒,蚩尤出手又狠毒,不要說士兵畏懼他,就連你們都在心底深處害怕蚩尤,你們誰敢說自己不怕蚩尤?”

    黃帝的視線掃過他們,象罔老臉一紅,軒轅休他們都低下了頭。黃帝說:“如今想要扭轉局勢,唯一的方法就是打一次勝仗,這樣才能重振士氣,消除你們心中的畏懼。”

    眾人紛紛點頭,知末說:“可是想打勝仗,就要有不畏懼蚩尤的大將。”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傻了眼,軒轅族能打仗的大將們都在這裏了。

    黃帝與知末相識於微時,知道他沉默寡言卻言必有意,對眾人揮揮手,“你們都先退下吧。”

    殿裏隻剩了象罔、離朱、知末。

    黃帝對離朱吩咐:“把關於中容的事情都給知末講一遍。”

    離朱看著顓頊,黃帝說:“不用迴避他。”

    離朱說:“多年前,俊帝仙逝,少昊下令幽禁中容,黃帝命我秘密聯絡中容,盡全力幫他與外界傳遞消息。黃帝被蚩尤重傷後,吩咐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惜一切代價幫助中容逃脫少昊的幽禁,我們犧牲了一百多名自小訓練的頂尖高手才幫助中容逃脫,之後的事情順理成章,中容擁兵自立。估計少昊也猜到我們在暗中支持中容,所以迫不得已放棄了中立,與我們簽訂血盟,承諾出借神族士兵,共同對付蚩尤。”

    象罔和知末早知道黃帝的老謀深算,雖然意外,並不吃驚,顓頊卻震撼地看著爺爺,原來一個落子,需要算到好多年後,他人不用的棄子,卻會成為自己的絕招。

    黃帝說道:“軒轅如今的形勢表麵上看很糟,其實並不

    是那麽糟,蚩尤看著剛猛,但過剛易折,過猛易傷。短期戰役比拚的是軍隊勇猛。長期戰爭比拚的是國力財富。神農畢竟國破,百姓離散,財富又都集中在貴族手中,貴族卻已經都歸順了我們,剩下幾個冥頑不靈的也是各自為政,並不與蚩尤合作,蚩尤不可能有長期的物資補給。蚩尤深諳兵道,肯定知道這點,所以他一直采用血腥手段快速推進,每次戰役都想速戰速決。”

    屋內的幾人這才有些了解蚩尤,原來他的兇殘事出有因,也是一種用兵之道。

    黃帝說:“蚩尤的兇殘讓他打敗了軒轅,卻也讓天下對他心寒,軒轅的軍隊和百姓都深恨他,我們隻需要一次勝仗挽住散亂的忍心,就能扭轉形勢,讓仇恨變士氣。隻要一次勝仗!”

    殿內幾個絕望的人都燃氣了希望,激動地看著黃帝。

    黃帝看著顓頊,淡淡笑道:“人的命運歸根結底是由自己決定。上一次,我輸了,其實輸給的不是蚩尤,而是我自己的性格。這一次,蚩尤如果輸了,也不是輸給我,而是輸給他自己的性格。”

    顓頊心中暗驚,知道這是爺爺在教導他,反複品味著爺爺的話。

    象罔甕聲甕氣地說:“說來說去就是要打敗蚩尤,可這就是最難的地方,我也不怕你們嘲笑,反正我肯定打不過蚩尤。”

    黃帝問知末:“你剛才意有所指,不害怕蚩尤的大將在哪裏?”

    知末說:“應龍,派人去把應龍請迴。”

    離朱說:“已經派很多人去過了,可他都謝絕了。”

    知末說:“你沒派對人,妖族重義,應龍是為此離開軒轅,要想他迴來,自然也要從此著手,你應該求王姬去請應龍迴來。”心中卻十分詫異,論駕馭人心之術,天下無人能勝過黃帝,他能看透的事情,黃帝怎麽會看不透?為什麽軒轅節節敗退,哀鴻遍地,黃帝卻棄應龍不用?

    黃帝的視線淡淡掃了過來,知末立即低頭,黃帝道:“應龍固然是猛將,但他的身份並不適合做主帥,不能令三軍追隨,我們必須找到一個既名正言順,又能令應龍敬服的人做主帥。”

    象罔情急地問:“誰?唯有青陽殿下合適,可他重傷。”

    “我的女兒,軒轅的王姬——軒轅妭。”

    離朱和象罔彼此看了一眼,想起了嫘祖。嫘祖的幾個孩子雖然性格各異,卻都有父母的天賦,很善於打仗,連性情溫柔的昌意都是天生的將才。

    黃帝說道

    :“珩兒這孩子有些像我和阿嫘年輕的時候,可惜並沒有我和阿嫘年輕時的雄心。如果不是我這次突然受傷,一直要靠她的藥石續命,隻怕她早已經離開軒轅了,我在她眼中並不是個好父親,如果我命她出戰,她肯定會拒絕。逼急了,隻怕她會像對少昊一樣,直接昭告天下,與我斷絕父女之情。”

    離朱和象罔想到嫘祖和彤魚氏的千年恩怨,都忍不住歎了口氣=:“如何才能說服王姬領兵?”

    黃帝看向知末,“你能說服她。”

    知末默不作聲。

    黃帝道:“不是我想逼迫自己的女兒,而是我和蚩尤,軒轅和神農之間不是生就是死。亡國滅族之禍就在眼前,我們都已經無路可走。知末,難道你忘記了自己曾經曆過的切膚之痛了嗎?難道你想要軒轅的子民承受那樣的痛苦嗎?難道你忘記了我們為什麽創建軒轅國嗎?”

    知末抬起了頭,直盯著黃帝,這一刻,彼此都知道對方已經了然於胸。黃帝知道知末已經察覺了他的計謀,知末也明白黃帝知道他察覺了。可黃帝絲毫不緊張,因為他已經把知末逼到了無路可走,黃帝駕馭人心之術的確天下無人能及。

    半晌後,知末跪下,“我會去說服王姬。”

    一封陌生的來信被送到了朝雲峰,說是給王姬,可竹簡上麵什麽都沒有寫,隻有一個地址,朱萸念著地址問阿珩:“你有朋友住在這裏嗎?”

    阿珩搖頭,“沒有。”

    朱萸把竹簡扔到案上,一塊殘破的布片掉了下來,“咦,這是什麽?看著倒像是用血寫成的絕筆信。”

    阿珩一把拿過,鮮血已經發褐,但字跡間的澎湃力量依舊撲麵而來。

    已經過去了好多年,但那悲壯的一幕依舊清晰如昨日。一百名軒轅族的戰士從貼身衣服上撕下一片,用自己的鮮血和親人訣別後,依然衝入了洵山,最後或者被殺,或者葬身於火山,是他們用年輕的性命換取了若水四千勇士和昌仆的生存。

    阿珩定定地看著,這封血書的署名是“嶽淵”,她仍記得那個少年,第一個站出來,慷慨陳詞,穩定了軍心;第一個衝進了洵山,從容赴死;最後不惜放棄抵抗,把全部靈力化作信號,向她示警,指明了祝融的方向,否則隻怕她和蚩尤都會死。

    這樣的少年死就那麽死了,永遠不可能像祝融一樣,被世人銘記和傳頌,可正是無數個這樣無名的勇敢少年才支撐起了一個國家。

    阿珩立即叫了阿

    獙下山,依照信中所寫的地址而去。

    蚩尤的軍隊已經到了黑水,為了躲避戰火,百姓們紛紛西逃,軒轅城外*****了無數這樣的人,住不起客棧,也沒有親友可以投靠,隻能宿在荒林間。軒轅城白日裏溫度還好,一到晚上就十分寒冷,吃不飽,穿不暖,命硬的扛了過去,大部分人無聲無息地死了,沒有墓地,墳堆就起在死去的地方。

    小孩子們還不懂疾苦,一邊餓著肚子,一邊仍然玩得很開心,在墳堆間奔跑戲耍,但他們不知憂愁的笑聲隻是凸顯出了人世的無情。

    阿珩看到一個和小夭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呆呆地坐在一個墳堆旁。

    阿珩不禁走了過去,小女孩仰頭看著阿珩,喃喃說:“我餓。”

    “你爹呢?”

    “去打仗了。”

    “你娘呢?”

    女孩子指指墳堆,滿臉天真,“娘在下麵睡覺。”

    阿珩心中一酸,抱起小女孩,看著滿山坡衣衫襤褸的人,有一種頭暈目眩的難受,這還是那個她自小生活的美麗軒轅嗎?

    知末走到她身旁,把一塊餅子遞給女孩。

    “謝謝爺爺。”女孩子把餅子小心地分成了兩半,一半藏到懷裏,拿著另一半吃。

    知末不解地問道:“怎麽隻吃半個?”

    “一半留給娘,娘也餓。”

    知末勉強地笑了笑,“真是個好孩子,你自己吃吧,等你娘醒了,爺爺再給你們買一個。”

    “真的?”

    “真的。”

    小女孩歡喜地拿出餅子,大口大口地咬著。

    阿珩如今是母親,看到小女孩的樣子,疼痛和心酸來得分外激烈。這座山上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孩子?整個軒轅又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孩子?

    知末看著山坡上的人群,麵色沉痛,“王姬沒有經過貧亂,我卻自小就顛沛流離,飽嚐艱辛,寧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阿珩看著周圍,說道:“即使以前不明白,現在也明白了。”

    知末對阿珩說:“我用信把你誘到這裏,準備了滿腹的話想分析給你聽,現在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攻打神農,或者說我一直不支持你父王想一統中原的雄心,所以在他發動第一次阪泉之戰前,我就離開了軒轅城,避居在潼耳山。可第二次阪泉之戰後,黃帝垂危,我又迴到了軒轅城,幫助你父王

    守護軒轅,不是為了和你父王的故交之情,而是為了生活在軒轅大地上的人。你的母後拚盡全力,幫助你父王創建了軒轅國,並不僅僅是為了你的父王,還因為她和我一樣,想要創建一個讓天下賤民、流民、被歧視的妖族都平等生活的家園。在我們的努力下,軒轅國也的確做到了。你母後也許後悔愛過你的父王,但我相信她從沒有後悔為軒轅所付出的一切。”

    阿珩拿出懷裏的血書,“你怎麽會有這封信?我當年本來準備親自把信送到他們的家人手中,可是因為四嫂突然亡故,母親又重病,我隻能派侍衛把信送過去。”

    知末淡淡地笑了笑,眉目間無限蒼涼,“這是我兒子寫給我的信,當時我隱居在潼耳山,所以他留的是潼耳山的地址。”

    阿珩一愣,眼中隱有淚光,“伯伯!”

    知末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阿珩,軒轅國內到處都是像我兒子一樣的兒郎。這個小女孩的父親也許就是,隻不過他更不幸,連給親人寫封訣別信的機會都沒有。我至少還知道我的兒子葬身於洵山,可以去洵山祭奠,這孩子卻連父親死在哪裏都不知道。如果這場戰爭再持續下去,還會有多少父親戰死?還會有多少母親含恨而終?還會有多少孩子餓死?你是母親,應該能體會到,對母親而言,不能保護自己的孩子,不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有多麽殘酷。”

    “怎麽才能製止戰亂?”

    “走到今天這一步,隻能以戰止戰。我知道你有很多苦衷,也知道你不願意打仗,但是我相信如果王後在世,看到現在的慘象,也會告訴你,你是軒轅的王姬,這個孩子和她的母親都是你的子民,保護他們是你應該做的事情。”

    阿珩看著懷中的小女孩,默不作聲,眼前卻浮現著嶽淵的身影,他那慷慨赴死的麵容,漸漸地和一個看不清麵容的男子的身影融合,那是小女孩的父親,哀求地看著她。

    知末把沉睡的孩子從阿珩懷裏抱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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