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下來,夏彤提議先到她和媽媽原來住的房子裏休息一晚再作打算,曲蔚然點頭答應,兩人緩慢地往村子走去,鄉下地方也沒有路燈,隻有天上閃爍的星星和皎潔的月光為他們照亮,兩人還沒有到村口,就聽見一聲洪亮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是彤彤吧?”

    夏彤眨眨眼,盯著前方,微弱的手電筒燈光照了過來,一個黑壯的鄉下漢子騎著老式的帶杠自行車過來,夏彤抬頭望著他,沒說話。

    “怎麽見到你李叔也不說話?怎麽搞的?你媽找你找得急死了。”李叔停下自行車,一腳撐著地繼續道,“我前莊後莊都找遍了哦,趕快跟叔迴家,你媽在家急死了。”

    夏彤抿著嘴唇,站著不動。

    李叔看著曲蔚然問:“這是哪家孩子啊?莊上沒見過。”

    “叔叔好,我叫曲蔚然,是夏彤的同學。”曲蔚然有禮貌地說,“我陪夏彤一起迴來的。”

    “哦,你送彤彤迴來的呀,謝謝哦。”李叔將車子掉個頭,很豪爽地說:“走,跟叔迴家吃飯去。”

    李叔拍拍後座說:“來,叔帶你們。”

    夏彤站著沒動,曲蔚然推了推她:“走吧,我餓了。”

    夏彤冷著臉,走到自行車的橫杠前麵,側身坐了上去,李叔也騎上自行車,將車子蹬了起來,曲蔚然等車子騎得平穩以後,才跳坐了上去。

    李叔笑:“彤彤長漂亮了啊,在城裏住就是不一樣,沒幾年就長得又高又俊,將來肯定能找上好婆家。”

    夏彤沒說話,一點也不想理他。李叔是村裏的鰥夫,前妻一個孩子也沒給他留下,以前家裏有什麽她和媽媽做不了的重活時,都會叫他來幫忙,聽隔壁的奶奶說,李叔從小就喜歡她媽媽,可媽媽不喜歡他。李叔一直對她也很好,每次去城裏打工賺了錢也會給她買些吃的用的,所以小時候,夏彤一直當李叔就是她爸爸。

    自行車剛在院子裏停下,夏彤媽媽就迎了出來,緊緊地拉著夏彤的手:“你這孩子,現在脾氣怎麽這麽壞?也不聽媽媽說話。你這麽跑了,媽媽多擔心啊。”

    夏彤低著頭,一直很沉默。

    “哎呀,別說了,進屋去,帶孩子吃點飯啊,都什麽時候了。”李叔推了推夏彤媽媽,“給彤彤燉個雞蛋不,好不容易迴來一趟。”

    夏彤媽媽轉過身,偷偷擦了下眼淚說:“燉什麽雞蛋啊,菜都做好了。要燉也明天再燉。”

    “那就明天燉吧。走走,吃飯去。”李叔大手一揮,帶著一家子人進屋,坐上飯桌。

    夏彤媽媽給大家都盛了飯,抱著孩子坐在一邊,看著大家吃飯。

    “你不吃飯幹什麽?”李叔問。

    “我不餓。”

    “你不餓才有鬼呢,平時都吃三大碗。”

    夏彤媽媽瞪他一眼。

    “哎呀,吃啦吃啦。”李叔將飯碗推過去,“彤彤迴來是好事哦,你不是也想她嗎?以後在家住就是了,不就是多雙筷子嗎?能吃多少?”

    夏彤低頭扒飯的動作停頓了下,大眼抬起來,有些感激地望著李叔。

    “我嫌她這一雙筷子啊!”夏彤媽媽忽然發火了,將碗往桌上一摔,“我想她以後上高中、上大學啊!你能賺錢給她繳學費嗎?你上有老下有小,還要養你前妻家的兩個老人,我父母那邊也要貼補一些,還有我們兒子……這病……”夏彤媽媽說著說著就哭了,“我不想和女兒一起住啊?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我哪舍得……”

    夏彤媽媽抬手用手心使勁擦了下眼淚:“城裏再苦也是城裏人,彤彤留在這裏,過了18歲就得找婆家,不到20歲就要給人當媽,嫁得好也就算了,要是嫁得不好,又要苦一輩子!”

    “我是下狠心了!我絕對不要我女兒和我一樣!”夏彤媽媽擦幹眼淚,倔強地望著夏彤說,“城裏再苦你也給我迴去!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你讀出書來,就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彤彤我告訴你,什麽都是空的!什麽人都靠不住!你要靠你自己!懂不懂!”

    “你這孩子怎麽就不能堅強一點,上進一點呢?”

    “你跑迴來幹什麽呀!”夏彤媽媽越說越大聲,夏彤咬著嘴唇,一直沒說話。曲蔚然吃飯的動作也緩慢了很多。

    “哎呀,小孩子不想待城裏,你逼她幹什麽呀?”李叔阻止道。

    “我是恨她不上進啊!什麽被人欺負,被人欺負不能忍啊!”夏彤媽媽瞪著夏彤連聲道,“你去的時候我怎麽和你說的?你要忍,要忍耐。”

    夏彤咬著嘴唇,眼眶泛紅,一臉愧疚地看著碗裏的米粒,小聲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媽媽……”滾燙的淚水滑落臉頰,滴進碗裏。

    曲蔚然低著頭,放下手中的碗筷,冷聲道:“好偉大啊!”

    所有人都奇怪地看著他。

    “

    阿姨您好偉大。”曲蔚然抬起眼,眼鏡片一陣反光,眼裏滿是精明與冷靜,“既然這麽偉大,為什麽要問夏彤爸爸借錢呢?”

    “哦,說借太好聽了,”曲蔚然挑眉,“應該說是‘勒索’。”

    “這麽聰明的您,這麽愛夏彤的您,在‘勒索’之前,沒有想過她的處境嗎?”

    “在她被她爸爸完全拋棄之後,還想將她趕迴去。您既然這麽為她著想,那您說說,她父親會再次讓她進家嗎?”

    “為什麽你們這些大人,總是找些好聽的借口為自己辯解?讓自己成為正確的一方,然後責怪我們孩子不懂事、不上進、不寬容?”

    “承認吧,您就是一個真的自私者、偽善者,您根本沒有資格責備夏彤。”曲蔚然說完,轉頭望著夏彤繼續道,“還有你,別總是那麽傻,人家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曲蔚然說完優雅地起身,有禮地道謝:“我吃飽了,謝謝您的招待。”

    而夏彤睜大眼睛望著曲蔚然,一臉醒悟,又轉過頭去,一臉受傷地望著自己的母親……

    她又被騙了嗎……

    又一次,被她最愛的母親騙了……

    夏彤媽媽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老實巴交的李叔也尷尬地咂咂嘴:“都說讓你別敲那家夥的錢,你不聽。”

    夏彤媽媽咬著嘴唇,蠟黃的臉上滿是憔悴,她輕輕地點頭道:“是……我是自私。”

    “可我要不自私,我到現在還住在前莊那個破屋子裏,等著那個永遠不會迴頭的男人迴來!”

    “我就是自私!做人就要自私!一定要,夏彤你要和媽媽學!你也要自私!”

    “好了,你別教壞孩子!”

    “我教壞孩子?我隻是不想她將來變成我這樣……”

    李叔也有些不耐煩:“行了行了,你吃飯吧,飯遮不住你的嘴。”

    夏彤放下碗筷,低聲說了一句:“我也吃飽了。”然後就轉身走出門外,她不想再聽,不想再聽她的辯解。

    門外,院子裏,曲蔚然站在漆黑的夜色裏,雙手插著口袋,微微仰著頭,百無聊賴地望著天上的星星,夏彤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到他的麵前,曲蔚然轉過頭看她,仰唇微笑,輕輕抬起手,擦去她麵頰上的淚水:“又哭了?”

    “嗯。”

    “完全受不了你,笨死了。”

    “嗯。”

    曲蔚然揉揉她的頭發,用很溫柔的聲音哄道:“乖了,不哭。”

    “嗯……”夏彤點點頭,然後伸出雙臂,緩慢地將曲蔚然抱住,她的臉頰貼在他單薄的胸口,她的低泣聲震動著他的心髒,曲蔚然默默地看著前方,抬手迴抱住了她,歎氣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應該揭穿她。

    對不起,也許傻傻的你更應該活在謊言裏。

    對不起,我將你小小的期望,最終打破。

    曲蔚然閉上眼睛,使勁地將夏彤抱住,心裏有些小小的後悔。

    清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曲蔚然就起來了,他睡不慣這裏的床,更不習慣身邊有一個中年男人的打鼾聲一直在他耳邊吵著,他從房間出來,打開雙開的大木門走了出去,外麵還有些黑,冰冷的空氣一下灌進肺裏,讓他瞬間清醒了不少。他沿著村裏的小道緩緩地往前走著,偶爾在路上遇到一個人,都會用好奇的眼神看著他,而他隻是有禮地對人點頭微笑。

    從村頭走到村尾隻用了20分鍾的時間,曲蔚然站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向下看著,這個滿是黃土的村莊,就是夏彤出生的地方啊,曲蔚然微微地笑著,他可以想象出小夏彤紮著兩根土土的麻花辮在村莊裏跑的樣子,小鹿一般的眼睛在遇見生人時,總是露出害怕傷害的眼神,有些膽怯,卻帶著想要接近你的溫暖。

    他低下頭,用腳尖在地上畫了個圈,又將它塗掉,仰起頭,將雙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裏,深深地唿出一口氣,繼續往前走,忽然,遠處的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吸引住他的視線,他轉頭看去,隻見那黑色的小轎車緩慢地開進村莊,在遇到路上的村民後,停下來打聽了什麽,又繼續往前開。

    曲蔚然微微挑眉,唇角忍不住仰了起來,高興地向前跑了幾步,又猛地停下來,像是極力壓抑心中的興奮似的,不急不慢地往夏彤家走。

    在離夏彤家還有十幾米的時候,他停下來,躲在草垛後麵,隨手抽出草垛裏的稻草,在修長的手指中繞來繞去,身子微微側著,看著不遠處的院子裏一個穿著紅色呢子大衣的女人,焦急地敲著夏彤家的木門。房門被打開了,李叔披著一件軍綠色的舊棉襖出來,睡眼蒙朧的樣子,可等他一看清門外的女人相貌時,眼睛瞬間睜大了,也許是他從未見過這麽好看的女人,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

    女人精致的臉上滿是愁容,她皺著眉問著什麽,李叔恍然大悟,連忙迴身到房裏去找,可房裏沒有他要找的

    人,他不解地扒拉著頭發,對著女人搖頭。

    女人的眼睛瞬間紅了,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曲蔚然雙手猛地用力,手中的稻草輕易地被他扯斷開。

    院子裏,夏彤和夏彤媽媽也起來了,女人見到夏彤很激動,抓著夏彤的肩膀連聲地問著,夏彤也急了,搖著頭,眼神到處亂找,似乎希望能看到什麽。

    曲蔚然扔掉手中的稻草,從藏身的草垛中一步一步走出去,夏彤第一個看見他,大大的眼睛猛地一亮,抬手指著他叫:“阿姨,曲蔚然在那呢!”

    女人猛迴過頭去,看見曲蔚然的時候,幾個大步就飛奔過去,一把抱住他,雙手使勁地捶著他的後背,連聲責怪:“你要把媽媽急死了!你這個孩子!我的命啊……我找死你了,找死了。”

    曲蔚然雙手插著口袋,有些僵硬地讓她抱著,過了好久才囁嚅地叫:“媽媽。”

    曲媽媽一直哭著:“你怎麽變得這麽任性?說都不說就跑了,你知道媽媽多擔心嗎?要是找不到你,媽媽也不想活了,你想急死我啊?想急死我啊?”這個美豔的女人,抱著自己的兒子,一點也不顧形象,哭得大把眼淚大把鼻涕的。

    一向淡定的曲蔚然,此時也慌了,語氣裏也帶著內疚和著急,他從沒想過,自己的母親會為了他這麽大聲哭泣,就如他是她唯一的珍寶一般,多麽多麽害怕失去他……

    “媽媽,你別哭了,我錯了還不行……”

    可是曲媽媽像是聽不見一般,一直哭泣著,幾天繃緊的神經在見到曲蔚然這一刻徹底斷了,她知道自己兒子活得苦,一直一直受了很多委屈,可是她更知道他的兒子活得夠堅強,夠懂事,也很善良……所以她以為他能承受很多,終究忘了他也隻是一個孩子。

    承受不住了,他也會哭的;承受不住了,他也會跑的。

    她多怕,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啊……

    一直在一邊圍觀的李叔笨拙地插話道:“孩子找著就好,都進屋坐,站門口幹啥呀?”

    夏彤媽媽也上前勸著,曲媽媽又哭了一會兒才被攙扶著走進屋裏。原來曲蔚然失蹤的第二天,曲媽媽就開始到處找他了,在得知夏彤也失蹤之後,猜想也許他們會在一起,便開了車子找過來。

    幾個大人在屋子裏寒暄了一陣,曲媽媽要帶曲蔚然迴青晨區,夏彤媽媽指著夏彤說:“也帶她一起迴去吧。”

    曲媽媽看了看夏彤,夏彤低著頭,雙手無措地絞在一

    起,曲媽媽點點頭,答應了。

    夏彤上車的時候,夏彤媽媽小聲地在她耳邊交代著:“媽媽昨天晚上給你爸爸打電話說了,不和他借錢了。他也說讓你迴去的,你到那邊別怕,他怎麽也是你爸爸,說什麽不養你,那都是氣話,你就臉皮厚點,自己迴去,知道嗎?”

    夏彤低著頭一直沒說話,夏彤媽媽拉起她的手,將一疊零碎的紙幣塞在她的手中:“這些錢你拿著,缺什麽自己買些。”

    “彤彤,你原諒媽媽好嗎?媽媽……媽媽也沒辦法。”夏彤媽媽將錢緊緊地按在夏彤手裏,言語有些哽咽。

    夏彤看著手中的錢,輕輕地咬著嘴唇,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說:“媽媽,你還會在這裏等彤彤嗎?等彤彤出息了,迴來接你過好日子?”

    “哎……媽媽等,媽媽等彤彤迴來。我們彤彤,一定會出息的。”

    “嗯,我一定會努力的!”夏彤望著自己的母親,微笑著使勁地點著頭,她會努力的!為了將來,為了自己十年後的家。那個家裏,一定要有愛她的媽媽,還有……他。

    迴城的路比來時的路近很多,中途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日下午便迴到了青晨區,車子一進四合院,夏彤就覺得有些壓抑,壓抑的熟悉,抬起頭,便看見林欣阿姨站在走廊上向下望著她,夏彤緊張得不知怎麽辦好,再偷偷往樓上看的時候,林欣阿姨已經不見了,夏彤鬆了一口氣。樓梯上,隻見弟弟夏瑉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兇巴巴又不樂意地對她叫:“夏彤!媽媽叫你迴家。”

    夏彤愣了愣,連忙答應:“哦。”轉頭望著曲蔚然說,“我先迴去了。”

    曲蔚然點點頭,鼓勵地望著她。

    夏彤也像是得到勇氣一般,一口氣跑迴家,林欣阿姨正在廚房燒飯,夏彤小心翼翼地走到廚房門口,小聲地說:“阿姨,我迴來了。”

    林欣翻炒了兩下菜,沒答理她。

    夏彤咬咬嘴唇,轉身往自己房間走,才走了兩步,忽然聽見身後的聲音說:“去洗洗手,馬上吃飯。”

    夏彤像是不敢相信一樣迴過頭,林欣依然木著臉炒菜,可夏彤卻很高興地點頭答應:“是。”

    吃完飯,夏彤迴到自己原來的小書房。房間裏安靜又壓抑,夏彤想著這些天發生的事,像是做了噩夢一般,可也是在噩夢中,她的王子和她說:從此以後,我為你活著,你為我活著。

    每當想到這句話,夏彤就好像充滿力量一般

    ,什麽也不畏懼了,想著的,隻有好好活著,驕傲、自信、有尊嚴地活著。

    那之後,夏彤像是開竅了一般,從原來的死讀書變成尋找技巧和竅門讀書,數學不會,她每天從小學的習題一點一點地做;英語不會買了一本字典,從a開始背起,一直背到z;語文不會,她把每一篇課文和課後習題都背下來!

    笨鳥先飛是有用的,夏彤的成績在她不懈的努力下,逐漸有了起色,初中考高中的時候,她以581分和曲蔚然一起考進了全市最好的高中——青城十一中。放榜的那天,夏彤看著自己的名字,特別開心,第一次有了一種也許能掌握未來的自信。

    她緊緊握住雙手,告訴自己,要加油啊,夏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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