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菊花遍地。


    一襲妃色的衣衫裹著玲瓏的身段,步天音倚在雕花的欄杆上看著滿目的金黃色,秋風吹起她長長的三千青絲,臉上雖無半點裝飾,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


    韋歡從長廊深處走過來,四周靜得出奇,他的腳步輕盈,卻顯得格外的空靈。


    就如同這個女人幾天前的眼神:空洞、無神、絕望。她的臉上和眼裏從來都是有很多種情愫,讓韋歡總是情不自禁的去觀察。


    他自己沒有那麽多的感情,也沒有那麽多的顧慮,他不知道有很多人其實都很羨慕他這樣的人——可是他同那些羨慕他的人們一樣,他也在羨慕他們。


    韋歡輕輕將手裏的披風蓋到步天音的身上,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但是見她眉目間的一團愁雲,便什麽都沒有說。


    他給她披上披風的時候手指一直在抖,實際上不止有他的手,他的腳腕也是疼得厲害。


    每走一步,都能疼得他背後出了一身冷汗。


    在那間充滿血腥味道的房間裏,他的手腕腳腕被鐵鏈穿過,已經是半個殘廢了。


    韋歡寡情,不代表他冷血,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隻不過天生就缺情感這一塊,他會疼得撕心裂肺,但是卻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他欣長的身影沐浴在秋高氣爽的豔陽下,風姿卓然。


    那一日從他們逃出城後便遇到了大量追兵,她的那個師父——大家都叫他白公子的人,他能夠看得出來他很厲害很厲害,可是大家都受了傷,南織和他,還有白輕水,四個要逃走的人,三個身體受傷,兩個重傷,一個傷勢未愈,還有一個步天音剛剛小產——


    這樣的組合,韋歡本來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的,孰料就是在一夕之間,那些追兵全部撤去,還是白輕水反應快,當下便駕車狂奔,他也在途中通知了韋安,韋安帶人在半路火速接應了他們。


    花園裏的柳樹綠葉中夾著一縷一縷蕭條的黃,柳枝隨風搖曳,步天音似乎很喜歡看這滿目蒼夷的景象,在這裏時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韋歡在身後站了很久,風吹亂了他身側的長發。


    步天音沉聲道:“我家裏的那個冒牌貨有什麽動靜?”


    韋歡怔了一下,道:“你若不提起她,我倒是忘了還有這麽一個人。”


    步天音沉默,沒有出聲。


    韋歡道:“她到底是個什麽東西,模仿你的一言一行惟妙惟肖,竟然連步尚書都沒有察覺不對勁麽?”


    步天音聞言冷笑一聲,“雲長歌的人,自然比你想象的要厲害的多。”


    韋歡沉默,默認了。


    步天音看著韋歡道:“他將你擄去銀月,會不會是因為你知道我懷孕的事情?”


    韋歡麵色有些古怪的迴眼看著她,良久,才緩緩道:“不是他擄我去的。”


    步天音的黑眸閃了閃,“哦?”


    “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韋歡想起那日的情景,眼底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厲害的一個女人,甚至他覺得她就不是一個人。


    雲長歌也是驚才絕豔,武功天下第一,可自從那日與那個女人過了招,他便真正覺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在雲長歌武功之上的,仍然有高人在。


    步天音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她思忖道:“她……很年輕很漂亮對不對?”


    “漂亮是漂亮,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但是她絕對不止這麽大。”


    步天音已經完全可以確認,擄韋歡走的人是璃姬!


    璃姬,她到底要做什麽?!


    韋歡一直在注意著她的神色,好半晌才問道:“你認識她?”


    “也不算認識,和你一樣,托她的福,差點玩完了。”


    韋歡頜首道:“她與雲長歌是何關係?”


    “我怎麽知道。”雖然共同患過難,步天音也承認自己不討厭韋歡,甚至有了那麽一絲對朋友之間的喜歡,但是她並不完全信任他。她翹了翹唇,唇邊一絲淺淡的嘲弄:“反正跟雲長歌關係不淺,都是一路貨色,不是什麽好鳥。”


    韋歡道:“你與雲長歌,當真斷得一清二楚?”


    “怎麽,在韋大公子眼裏我是個傻子麽?他把我的孩子打掉了,我還要跟在他屁股後頭求他收留我?”


    “那倒是可惜了。雲滄大陸百年來才能出那麽一位天人少年,國士無雙的人物。”


    步天音忽然扶著披風的係帶站了起來,比韋歡低一些,她微微仰起頭看他,沒有任何溫度的笑道:“他對你用大刑害你傷重成這樣,你倒還替他說好話。”


    聽了她的話,韋歡麵容微怔,看著她,語氣有些怪異的說道:“我從未說過是他給我用的刑。”


    “給我用刑的是擄我走的那個神秘女人,我不知她是雲長歌的什麽人,隻是她說我知道你有身孕的事情,即便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也不能留下我。她動刑還有另外一個目的。”


    步天音輕輕皺了皺眉頭,心情頓時變得惆悵起來。


    那日她見到韋歡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當下急得便去質問雲長歌,她質問他君子有德,他卻說君子固然有德,可他從未說過自己是君子。


    她冤枉了他,他竟然也沒有否認,甚至都沒有替自己辨認一兩句。


    雲長歌,他到底要幹什麽!


    心裏的謎團越來越多,步天音下意思伸手去摸自己凸起的小腹——可是鼓起的肚子早已變得空蕩蕩,她的手一下子摸空了,心也驟然空洞下來。那個四個多月的寶寶還沒有成形吧,尚未出世就永遠看不到這個世界了。


    本以為有了孩子,和雲長歌的關係會更近一步,他們有什麽不能解決的都可以一起解決,可是為什麽,他就容不下這個孩子?


    難道,他懷疑這個孩子不是他的?!


    這個念頭是一瞬之間冒出來的,之前步天音從來不曾往這方麵去想。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呢?


    可是,若非如此,步天音再也想不出其它能讓雲長歌容不下這個小寶寶的理由了。


    仔細想來似乎也不對,如果他懷疑,為何不來問她?


    不,他連自己被冤枉了都不曾會矢口否認,他就是太自負了,以為自己精於算計,任何事情便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可是雲長歌你知不知道,我們的孩子因為你的自負和自以為是,就沒了啊!


    步天音的拳頭倏然握緊,臉色也在一寸一寸蒼白下去。


    她幾乎是小跑著離開的。


    在她離開後,韋歡坐在她方才坐過的地方,深深凝思起來。


    這長欄上似乎還有她的溫度,餘溫未退;這空氣中似乎還有她身上的味道,那種不同於世間任何一種香料的異香。


    三日後,滿月。


    銀月。太子府。


    清蓮居的侍女全部被璃姬夫人轟了下去。


    璃姬交給裴湄一隻白瓷藥瓶,絕美傾城的臉上露出一絲涼涼的笑意,看了一眼緊閉的門扉,從那針眼般的門縫裏看到床榻上那抹素白欣長的人影,意味深長道:“裴湄,你知道我也是不喜歡你的,但是比起那個女人來,我似乎還是喜歡你多一些。”


    裴湄有些顫抖的接過她的藥瓶,整個人跪在了地上,聲音和她的身體一樣因為在忍受巨大的激動而發出輕微的顫抖,她匍匐下,畢恭畢敬道:“湄兒多謝璃姬夫人。”


    璃姬的表情在簷下的陰影裏有些晦朔不清,眉目間、幽深如水,她扶起裴湄,看著她手裏攥緊的藥瓶,深沉一笑:“這藥是我在南海時從一位高人手中偶然得到的,你雖然武功被廢,但你畢竟修習過媚術,該怎麽勾引男人你懂得很多。隻要長歌服下這藥,藥效發作時與他交合的女子便是此生他唯一能夠碰的女人,而你,也會終其一生隻服侍他一個男人,如果你和別的男人發生關係,會立刻暴血而亡。裴湄,這不僅是表現你對我的忠誠,也是對他的。”


    璃姬眼中的神情讓裴湄不由自主的害怕起來,過去她跟在她身邊,便知璃姬心狠手辣,她有著一張天使的麵孔和一顆魔鬼的嗜血心。


    裴湄行了個禮,璃姬手指一勾,緊閉著的門扉便輕輕向兩邊分開。


    此時太陽在西方,大片金色的陽光打在地板上。床上,那一抹纖影讓裴湄難耐內心的激動。


    多少年了,她隻想成為他的女人。


    可是他一次一次的拒絕她。


    他如果不愛她,為什麽會在明月閣清理門戶時親自現身放了她?


    可是如果愛,那那個有了他孩子的女人又算什麽?


    起初裴湄是想不清楚的,但時間一長,慢慢便有了頭緒。


    雲長歌對他不是愛,那隻不過是一種長久以來建立的依賴。


    多少黑暗的日子裏,他們相互依賴,就像……哥哥和妹妹。


    “步天音,你夠狠……”


    床上的人昏迷不醒卻還在叫著她的名字,那樣深情而絕望的輕喚,讓人聽了都會覺得傷心。


    裴湄坐在床邊,倒出一粒藥在手裏,扶起雲長歌,飛快的給他服下。


    做完這一步,裴湄的心才徹底放了下來。


    她不斷發抖的手解開自己的衣服,然後褪得幹幹淨淨的時候便去解雲長歌的長袍。


    她想了他這麽多年,今時今日此時此刻,她終於能夠完完全全成為他的人了。


    她恨過他,恨他的溫柔表象,恨他的冷血無情,恨他愛了別的女人。


    可是兜兜轉轉,最後在一起的還不是他們?


    裴湄,你將會替代那個步天音在雲長歌心裏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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