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如瓢潑般,打在馬車上發出啪啪啪的巨響,似乎要把車頂給釘穿了。

    車軲轆攆得水花四濺,路途泥濘顛簸,車裏的人偶爾會隨著震動而搖晃。

    這已經是第十六天了,馬車使進了安陽城,雨大,路人都紛紛避雨,街頭很是空曠。

    車子一路疾馳,直到一座朱紅色的大宅院門前停下。

    牌匾上金色的大字寫著恭王府。

    府裏的家丁護衛齊齊都打著油紙傘,烏泱泱四五十人在門外候著,姬無命和無常將公子抬了下來,一名老管家很默契地撐上了傘。

    “王爺,您迴來了。”管家劉五年紀較大,約莫五十來歲,一身麻灰色的長衫,半灰白的頭發,麵容沒有什麽多大的情緒,眼神裏有一分關切。

    “嗯。”七公子點點頭。

    “這迴打算呆多久?”管家問。

    “大約半年。等康複了之後便要離開。”七公子簡要地迴答,他迴頭盯著馬車簾,似乎在等著誰從裏麵下來。

    車簾子掀開了,裏麵鑽出一位清秀的姑娘,她的眼睛靈動,像深山小溪坑裏跳躍奔流的水,含著那閃爍的光點,她一身素白的衣裙,一頭簡單的發髻,沒有任何的裝飾,卻顯得很耀眼。

    劉五細細打量了她,眼裏多了一分驚喜之色,難得王爺想開了帶女人迴來。

    女子看了眼大門,滿臉好奇之色,她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問:“大冬瓜,這就是你家嗎?”

    劉五的表情抽了抽,原本的驚喜之色,被驚疑給取代,大冬瓜是誰?

    七公子迴答:“是。”

    劉五聽到王爺的迴答,驚疑之色立馬又被驚恐之色取代,大冬瓜就是王爺,這個女子居然稱王爺是冬瓜!

    女子臉上露出一笑:“你家看上去挺大,那我的家在哪裏?你迴到了你的家,我也要迴自己的家。”

    七公子迴答:“你的家不在這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一時半會到不了,所以你可以把這裏當做你的家。”

    “住客棧都要錢,住這麽大的房子一定要很多錢,我沒有錢付給你。”女子歪著腦袋,這一路都是大冬瓜付錢的,她摸了摸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她甚至不記得自己叫什麽名字。

    七公子:“無妨,不要你付錢。”

    女子:“這怎麽可以呢,我又不認識你。”

    七公子:“我認識你就可以了。”

    女子哈哈一笑:“大冬瓜你真仗義!”

    七公子臉上微微有些掛不住:“快下來,都淋濕了。”

    “哦!”女子從車上跳了下來。

    紅日在遠遠看著他們,他沒有傘,渾身濕得仿佛從水裏撈出來。

    女子看見了他,對他招招手:“美男,快過來!大冬瓜家裏很大,不會住不下你的!”

    紅日可憐兮兮地望著。

    公子終於發話了:“進來吧,以後不準靠近本王,本王可以無視你的存在。”(雖然和紅日發生關係的不是他,但是他也得配合著把戲給演全了不是?)

    紅日心花怒放,他很激動:“多謝公子。”

    雨還在劈裏啪啦下著,他們在門外站了好長的時間,才匆匆進門,盡管有雨傘,但是還是濕了一身。

    公子素來愛幹淨,這一濕他就忙不迭沐浴更衣,直到渾身清清爽爽,他才算舒坦。

    想起大冬瓜這個綽號他就覺得氣悶,那日路過一片莊稼地,莊稼地裏躺著一個個橢圓形的瓜,瓜上還有一層白乎乎的霜。莊稼漢們將一個個巨大的瓜搬上了小推車。

    她問他:“你認識這東西嗎?”

    他迴答:“不認識。”他又不是買菜的大媽,種地的莊稼漢,他怎麽會認識這些東西,即便是路過他也不待看一眼。

    她說:“以後你就認識了,這叫冬瓜,你臉上的表情就和這冬瓜一樣,外麵籠著一層霜,還長著一層毛刺兒。其實切開來嘛,還是白白嫩嫩好吃的,你真是太符合冬瓜的氣質了。”

    他黑著臉,她哪怕記不起自己是誰了,她也總有辦法讓他鬱悶。

    這一路上,他的耳朵沒少受罪,這死丫頭一直都在向他提問,比如——

    “喂!大冬瓜,你不會找點話題說嗎?一直閉著嘴你不嫌悶嗎?”

    “不嫌。”

    “喂!大冬瓜,你身為男人你手上戴那麽多戒指幹什麽?”

    “……”

    “其實男人戴戒指也是挺有範兒的,要不你在耳朵打上十幾個洞洞,帶上耳環,那才勁爆!還有鼻環,還有肚臍環,舌環,說起話來口吐珍珠,一定很有趣,你想不想試一試?”

    “……”

    “喂!大冬瓜,你會煮飯做菜嗎?”

    “不會!”

    “那你媳婦兒以後吃什麽?”

    “……有下人。”

    “現在經濟形勢不好,萬一哪一天破產了,請不起下人怎麽辦?”

    “……”

    “喂!大冬瓜,為什麽我對某些事物有著直覺的印象,可是就是想不起我怎麽到這裏了,還有你說我叫什麽名字來著?”

    “春花。”

    “對對,春花,這真的是我的名字嗎?我怎麽會有個這麽二的名字!”

    “喂!大冬瓜!”

    “我叫穆天息!”

    “大冬瓜!”(提高了點聲調)

    “穆天息!”(也提高了點聲調)

    “我都能叫春花,你為什麽不能叫大冬瓜?總不能讓我一個人看上去那麽傻,你也得一起傻!”

    “為何同你一起傻?”

    “一個人傻那叫孤立無援,多可憐,兩個人傻那叫患難與共,多煽情。”

    “……”

    “喂!大冬瓜,你到底是我什麽人?”

    “仇人!”

    “仇人?”

    “嗯!”

    “我跟你有什麽仇?”

    “我殺了你的師父,和師兄弟們。”

    “那你為什麽不連我一起殺了?”

    “舍不得你死。”

    “為什麽舍不得?”

    “我喜歡你!”

    “你喜歡我為什麽還要殺我師父?”

    “因為不得已。”

    “我師父是誰?”

    “……魂不歸。”

    “魂不歸,又是誰?”

    “……你師父。”

    “你為什麽要喜歡我?”

    “不知道。”

    “那我喜歡你嗎?”

    “問你自己。”

    “那我知道你喜歡我嗎?”

    “你現在知道了。”

    “那我以前不知道嗎?”

    “沒來得及告訴你。”

    “那你以前為什麽不說?”

    “你沒問。”

    “沒問你就不說?”

    “是。”

    雨柔終於沉默了一會。

    天息問:“你不覺得驚訝?”

    “有什麽好驚訝的,我覺得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主角不是我。”

    “白說了。”

    “沒有白說。”

    “你真想不起來以前我們發生過什麽?”

    “嗯,沒有印象……”

    “想不起來也好,春花!”

    “春花這名字真心難聽!”

    “大冬瓜也不好聽。”

    “大冬瓜!你是我的仇人,我是不是應該殺你報仇?”

    “可以!你有本事盡管動手。”

    等了一會見她沒動靜,又問:“為何不動手?”

    “找不到動手的理由。我心裏不想殺你,你真殺了我師父?”

    “是的!”

    “那你能帶過去看看師父的屍體嗎?”

    “屍骨無存。”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屍骨無存,難道你火化了他不成,那骨灰呢?”

    “你不相信我殺了你師父?”

    “不是不相信,而是不希望。等我想起來再說。”

    “大冬瓜!我為什麽會想不起來?你是不是敲了我的腦袋了?”

    “不是我敲的,你掉下山崖的時候運氣不好磕在石頭上。”

    “那我還能活著嗎?我腦袋有那麽硬?”

    “不是你腦袋硬,是下麵有個平台,平台上有人接應。而那個人不小心把你摔了。”

    “那我什麽時候能想起來?”

    “等腦後的那塊淤血化開之後。”

    “得多長時間?”

    “可能幾個月,也可能終生都想不起來。”

    “上半輩子白活了!”(雨柔內心苦逼地嚎叫)

    “大冬瓜!我父母是誰?”

    “我怎麽知道。”

    “那我從哪裏來?”

    “也不知道。”

    “你不是認識我嗎?”

    “你從來沒說過。”

    “那我一定跟你不熟。我有跟誰比較熟嗎?”

    “和你熟一點的已經被煮熟了。”

    “煮熟了?”

    “就是死了。”

    “死在哪裏?”

    “烏托莫合的鍋裏。”

    “你是說他被煮死了?”

    “沒錯!”

    “誰他媽的那麽兇殘!老子要剁了他!”(差點沒掀桌,馬車上沒桌)

    “……”(驚駭地看著她暴粗口)

    “被煮死的叫什麽名字?”

    “劉建軍。”

    “是誰煮死他的?”

    “天狼。”

    “天狼又是誰?”

    “本王已經忍無可忍,沒有耐心再迴答你的問題,你最好閉嘴!否則把你丟下車!”

    “真沒耐心!臭冬瓜!”

    七公子換洗幹淨,按時服了一顆藥,外麵的雨還是很大,他聽著雨聲,滿腦子還是“春花”嘰嘰喳喳的排山倒海的疑問,這十幾日他的耳朵都快起了繭子,他從來沒覺得女人這麽煩過,尤其是一個失憶的女人。

    他看著窗沿,無常將他推到了屋簷下,雨滴落在花瓣上,嗒嗒響著。

    他有些出神,當時雨柔是如此恨他,她毫不猶豫地紮了他一刀,也許他們之間橫亙著許多往事,才會覺得那一份歡喜來得沉重,太多顧忌,比起盲目去顯露,不如小心埋葬在心裏。

    其實他何曾不知,當日雨柔謊稱要嫁給魂不歸是在試探他的心意,他明明知道,卻故作不知。可是他對著“春花”卻毫無困難地說了出來。

    也許“春花”說得對,她就像是另外一個人。

    她們本是同一個人,隻是“春花”更簡單,她什麽都忘記了,她的世界變得純淨,她不用再背負仇恨,不用再迴想起從前的爾虞我詐,不用再去麵對那些不堪的迴憶,她的眼裏“大冬瓜”是她唯一信賴的人,她也不用再想起曾經的毒蠍子滿手的鮮血,這樣挺好……

    姬無命和一名蒙著麵紗的姑娘廊柱邊等了很長的時間,似不忍打擾公子。

    七公子平複了心緒,道:“出來說話吧。”

    女子摘下了麵紗,眉目盼係,巧笑嫣然:“琉璃見過王爺。”

    “西疆戰事如何?”

    琉璃道:“稟王爺,慶王施計生擒了闊巴爾,泰哈多同意了割地十五城池,皇上對戰況十分滿意,想讓天狼將軍接管戰事。句遲那邊又生了些事端,那些舊部不知道為何突然群起反抗,無奈之下皇上又將天狼將軍派往了句遲協助三王爺剿滅叛軍!六公主的婚事也被延期。”

    “嗯,上次讓你去查的鬼麵閻羅的事可有結果?”

    琉璃迴道:“鬼麵閻羅當年敗在公子手下之後,一直都沒有在中原露麵,直到句遲之戰開戰,當地皇族重金招江湖高手,鬼麵閻羅又在句遲出現。”

    七公子頓時有了眉目,看來刺殺他的人其中一個可以肯定了,那就是天狼或者是逃逸的薩倫親王。但是天狼的嫌疑更大一些,薩倫至今未有下落,而天狼和他在烏托莫合有過節,加之他在九渺峰使出的陰招,他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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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無命,王府周圍的防護都布置好了嗎?”

    姬無命:“一切就緒。”

    七公子:“好,皇上那兒關於這次九渺峰事件有何反應?”

    琉璃道:“軒轅灼已將王爺的一言一行稟告,皇上對王爺讚賞有加,對王爺的傷勢也非常關注,賞賜了許多有助於手足康複的珍貴藥品,聖旨不日便可到,看皇上的意思是非常希望你能夠好起來也有人可以為他分憂,那塞罕王也正在對他西部的各國展開戰爭,據說是連連攻滅了三個國家,猖獗得不行!皇上對雨柔姑娘之死深表惋惜,但也沒做深究。另外,這次隨同聖旨被賜給王爺的還有一個女人。”

    七公子目露殺意,他沉沉地道:“一個女人?”

    琉璃微微笑著:“據說這這個美人生得極美,叫顧念惜,為奴為婢為妾都由恭王處置。”

    七公子臉上有一絲疑惑,他一語不發,皇上賜的女人可不好辦,不能殺了也不能隨意讓她在府裏走動。皇上為什麽要賜女人給他?這麽多年了他得知自己斷袖之後便從未花心思在他身上過,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七公子覺得這事頗為蹊蹺。他心裏默默念著這個名字“顧——念——惜,念——惜——息……這個名字有什麽特指嗎?還是巧合呢?上次紅日說映蓉失蹤,對外謊稱病逝,會不會和此事有什麽關聯?

    “傳劉五。”七公子語氣冷清,聽不出喜怒。

    不一會劉五就來了:“王爺,傳老奴有何吩咐?”

    “你去東廂收拾兩座院落,添置一些東西,過些日子有位姑娘會來這裏,直接領她去那,好生伺候著,不得怠慢了。”

    “是!王爺,老奴記下了。是否允許她在王府走動?”劉五是個很精明的老頭,他知道這位姑娘身份非同一般,所以問仔細了,以後也伺候得當心一些。

    “走動可以,外出需要知會本王。府裏沒有丫鬟,你去買兩個機靈的丫鬟候著。”

    “是!春花姑娘是否需要丫鬟?”

    七公子思慮了翻,春花還是越少人知道她的身份越好,便道,“不用理她,她自己能照顧自己。”

    劉五有些摸不準了,這春花姑娘到底是什麽來頭,若說和他們爺很熟,都能叫他綽號,誰敢叫他綽號啊,要是說爺知冷知熱對她也不見得有多關照,她進府半天了,洗澡換衣都是她自己來,肚子餓了她問清楚廚房在哪就自己跑去了。

    “那老奴就先告退了。”劉五正要走。

    “等等,春花現在幹什麽?”七公子問。

    劉五道:“她去廚房了。”

    “去廚房做什麽?”

    劉五:“肚子餓了。”

    公子:“廚房裏有吃的嗎?”

    劉五:“沒有。現在沒到吃飯時間。”

    公子:“那她去廚房能找到吃的嗎?”

    劉五:“老奴跟她說了,府裏頭從來不留剩菜剩飯,這是規矩。都是現燒的,吃不完的都賞給下人,吃剩的都給狗。狗吃東西哪有剩的呢?”

    公子:“那她還去?”

    劉五:“她說自己能燒!”

    公子點點頭示意劉五下去,他又對琉璃道:“讓紅日去辦事吧,你留下伺候。”

    “是,王爺。”琉璃明媚的臉一陣紅,顯得越發嬌美了。

    “去廚房吧,本王也餓了。”七公子道。

    琉璃馬上道:“王爺就不必親自去了吧,琉璃去廚房讓廚子給王爺做些菜色端來便可。”

    “不!本王想去看看春花能燒出什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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